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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迪里阿尼的脖子

  不论莫迪里阿尼是多么不愿意,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从那个爱情故事里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画家死后,“新婚的妻子就像蝴蝶一样坠到了地上”——迄今还记得这句血淋淋的描述。

  那个坐在酒馆里,靠速写赚钱的莫迪里阿尼到底有多少情人呢——他们说他最爱的是杨妮·艾布登,所以她像蝴蝶一样落下来了,同她一起坠落的,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不知道人们这么说是因为真的这样,还是为了缅怀她的坠落。

  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一种悲伤,会让失去至爱的我们,锵然坠落。

  很多年以前我有一屋子莫迪里阿尼的画——我说的当然是仿制品——他画的那些女人,凝在画里面,从年轻到年老的,斜着脖子看一个地方,她们的肩膀那么窄,几乎化成了脖子的另一个部分。

  那时候,我住的地方就像莫迪里阿尼的蒙巴纳斯,我对面的屋住着两个诗人,隔壁是个乐队的贝司,每天无论我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看见一堆人在客厅里喝得东倒西歪,啤酒和尖庄的空瓶子满地都是。

  我跳过这些东西走进我的房间,把门关起来,坐在床上看书,四面的墙壁都满满地贴着莫迪里阿尼的画——在外面,音乐放起来了,有人开始打手鼓,我总是看着莫迪里阿尼画的脖子,觉得它们终于会变得无比地长,在下一秒钟把我活活绞死——有时候,隔壁的猫会进来,在我床下翻来覆去的,玩某天落入的一粒枇杷核,它在木地板上被猫拨来拨去的声音是对鼓声的一种应和。

  猫的主人是住我对面的诗人,他们两个人因为长期住在一起,长得越发相像了。我最讨厌的事情是和这两个人玩真心话大冒险,本来一群人尔虞我诈欲说还休地活色生香,好不热闹,忽然遇上了这两个人,男的问,女的答,两人对视一会,凉凉地问:“明天早上吃什么?”“芽菜包子。”另一个依然凉凉地回答。

  另一个姑娘,是住楼下的日文老师,握着我的手一阵死捏——她是这些人里面我最喜欢的姑娘,但她没有莫迪里阿尼的脖子,有这脖子的是明天早上要吃芽菜包子的女诗人。

  有时候我去她的房间玩,她也有一只猫,但她的猫显得安静,多半在我膝盖上睡觉,我去了她就上网,我坐在那里看她的书,那时候是夏天,微热,她床头有一个小风扇来来回回哗啦啦地响。

  想起那段日子的时候,我总觉得时间是在夏天,姑娘们都露出了亮晶晶白灿灿的脖子,或多或少连着胸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莫迪里阿尼,我总是觉得那些脖子是那样忧伤,总有一天,它会像气球一样把她们都放到天上去。

  有时候我和他们一起喝酒,但从来没有喝醉过,因为其他人一旦喝高以后就满世界抢酒喝。有时候会有诗歌朗诵会,配上啤酒,卤菜,小蜡烛和手鼓一枚,我听他们说他们的诗,日文老师依然会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在房间里睡觉,睡到半夜就会醒来,浑身都是汗,听到风扇哗啦啦地响,好像是加速的鼓声,如果我打开灯,就会看见莫迪里阿尼的脖子们,它们在那里看着我,细长,忧伤,我就哭了起来。

  后来我们都散了,去北京的去北京,去上海的去上海,我是最后一个离开那房子的,关了门,满地狼藉,再见。

  那是母亲去世之前的最后一个夏天。


钱江晚报 全民阅读 c0007 莫迪里阿尼的脖子 2012-09-09 钱江晚报2012-09-0900018 2 2012年09月09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