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白金图书奖
金宇澄 《繁花》 上海文艺出版社
上海生活,一种寻找的姿势
本报记者 马黎/文 本报记者 魏志阳 吴煌 实习生 陆伟/摄
冬日,上海巨鹿路。
沿街的梧桐密密层层,金黄的,枯黄的,半黄半绿的落叶掉了一地。要是哪天,附近某棵树如果生病,或者死了、消失了,绿化管理局会接到爷叔的电话,或网上“投诉”。过不多久,新树老老实实种上了,爷叔会感到一种满足。
金宇澄说,“爷叔”是上海话,是大叔、“怪蜀黍”的意思吧。
这份“怪”,来自他对上海的情感,喜爱,或是无奈。上了年纪,更觉上海的深奥和丰富。他多年不动笔,担任小说编辑,无意间写写停停完成的《繁花》。
小说着重于市民的生态与空间,写了几十年前的上海生活,阿宝、沪生的茂名路、思南路、复兴路的洋房和英式公寓,也勾画工人子弟小毛的沪西老式里弄,当年偏僻的工人区,曹杨新村,“加工组哐哐哐的冲床声音,一天又一天。”
这可能是金宇澄多年观察所得,无数次搬家积累的经验。他生于上海虹口,“文革”前在卢湾区住了多年,然后搬到工人阶层的普陀区,并且在这个地区换过四五个地方居住,16岁到东北插队,7年后回城。直到八年以前,方才搬回到卢湾区,目前他的工作、生活,都与附近这条巨鹿路有关。
“梧桐长得快,树干那么粗,像是很悠久的历史,实际上至多也就一百年吧,但是别小看这些年。”下午2点,爷叔抿了一口酒,冰块在杯中摇晃,零碎的回忆,疙疙瘩瘩的往事,全都发出声音,寻找倾听者。
不断搬家
领略市民趣味
记者(以下简称记):小说写了上海很多地方。故事都是你的经历吗?
金宇澄(以下简称金):有相似的地方。“文革”1966年开始,9月底,我家被“勒令”迁到曹杨新村,那里很陌生,居住的格式统一,家家都开着门,吃饭端着碗,也可以相互走动,或在你家窗外“围观”。农村方式转向都市的某种衔接,很新奇,我也觉得局促,这里确实保持了近距离的乡村式温暖。我很难理解和习惯,因为我是外来的,有很强烈的感受,觉得不一样。
卢湾的洋房有煤气,有电话,曹杨新村烧煤炉,就要买煤球,办一本煤球供应卡,要去买炉钩,蒲扇等等。卫生间多家合用,用电,按照每家灯泡的度数算,水按人头来算,各户平摊费用。邻居间常为了公用面积的归属吵架,怀疑某家“偷水,偷电”,议论纷纷,无一天无矛盾。
关于旗袍,印象也很深。上海女人穿旗袍是到1966年底,以后基本就不再穿了,当时这里的女工们已经不穿旗袍,母亲格格不入,住进工人新村,还穿旗袍,是家常的,我知道实际上“文革”这一年,就没人穿旗袍了,连居家旗袍,也不再穿了。我当时觉得很羞愧,我母亲到了那里,穿这样的衣服,家务什么也不会做,要学,炉子也不会生,邻居有时候会帮忙。对我们这些“新人”而言,很多生活经验是没有的。
记:上海的环境和生活方式,那么不一样,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金:上海十分复杂,即使中心区,也要看是什么房子,条件和居民状态都不一样。
我发现,旧式里弄的氛围,即便“文革”阶段,感觉到仍然顽固保留了某种“享乐主义”的市民观,喜欢过小日子,听戏,看电影,打扑克,麻将是禁止的,讲究吃,穿,赚钱,自己动手做家具,做煤油炉子,做裁缝,家都很小,精明,实惠,讲究安稳,不关心政治,自私,胆怯,工于算计,政治风浪再大,但并没有根本上的影响。
有事情就说
没事情就可以沉默
记:各种不同的市民生活,从中发现了什么?
金:时代给予了不同的场景,不同的价值观,并不像通常我们所认为的城市市民构成,是整齐划一的,到什么时代,人们就什么样。小说需要写各种人,男人,女人,上海的市民,轻浮,沉重,享乐,也可以是麻醉的,变化层面都要在各种人的身上来体现。
记:一旦把某个层面剖析、放大,会发现这个城市的秘密?
金:离这里不远有个“新锦江大酒店”,再往南是我当年读的中学。文革时酒店这个地点,还是一座天主教堂,“文革”开始一年,教堂就给拆了,然后这地方成为上海雕塑院的工棚,然后过了多年,建筑了一个5星级酒店。这段历史,没有人想到。
城市被掩盖的秘密,非常有意义,如今却再没人提起。
记:凭借记忆,用一个玻璃罩,把这些变化罩起来,让大家看到,原来以前是这样。
金;固定下来,保留这个样子,不做评论,不提出我的主张,一切由读者来理解。虽是这样说,我觉得写了的这本书,是根本不及上海之万一,丰富性远远不够。很多人说,上海历史很浅,一百多年,过去只是个小渔村,我非常不同意。上海几辈人,绝对不会是这个小渔村里渔民的子孙吧,不说外来的影响,这个城市,直接联系到苏杭、宁波等等地区的文化内涵,根脉包括了长江三角洲,相当的深入。上海的历史构成,像一块压缩饼干,一个巨大的压缩文件包,看起来很浅,其实内容密密层层。
上知绸缎,下知葱蒜
记:你写了各种细节,甚至习武,航海,邮票,衣料,金属加工、手工劳动、DIY开瓶器等等,这些你都做过?
金:过去什么都做过,我做过豆腐、粉条、榨油、养马、做酒、盖房子、烧窑。
物质匮乏时代,人的动手能力就特别强,这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特点。比如我喜欢旧椅子,有弹簧的软椅,架子很好,买回来,把它全部拆光,换底下的绷带,装弹簧,买最好看的料子,重新包成一个软椅,用铜钉子钉满。
记:为书写准确,你会不会特意考据?
金:我主张作家要写自己熟悉的事情,写最在行的事,要讲行话。就像老舍先生说的,上知绸缎,下知葱蒜。
记:哪些是你真感兴趣的?集邮吗?写阿宝集邮的细节,你用了很长的篇幅。
金:对,我小学时就喜欢。集邮里,我也提到很多花卉邮票。
记:留意生活的细节,包括一棵树的死活。
金:前几年我一直给绿化局反映,建立上海的林荫路。1949年以后只有衡山路等等几条,其他都是每年修剪。包括有段时间外滩,靠近和平饭店的地方,也种很多香樟树。香樟树长大后遮天蔽日,四季不落叶,看外滩那些老房子,都看不到了,应该种点落叶的小树。现在外滩的香樟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我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