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郑琳

　　唐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李白44岁，杜甫33岁，他们相遇在洛阳。

　　多年以后，中国的文人在写到这场相遇的时候，都忍不住激情荡漾。用现在的眼光看，多少带点腐女情怀。

　　闻一多把他们的相见比作“两曜相遇”：“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

　　郭沫若则直接把他们形容为诗歌史上的“双子星”。

　　这一遇，也生出诗歌史上许多金句。只不过，大部分是杜甫为李白写的。

　　相遇在洛阳

　　饮美酒登高楼

　　李杜的相遇，的确有点时下耽美小说的味道。

　　“当时的李白，正遭遇仕途上重大的挫折。”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谢思炜说，“而杜甫，也是一个仕途失意的才子。”

　　曾经贵为翰林的李白，高力士给他脱过靴，杨国忠为他捧过砚，李隆基还亲自给他调制羹汤。但恃才轻狂的李白，终是遭到排挤，“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后宫妒杀人”。最终，唐玄宗给了李白一大笔遣散费（《新唐书》称为“赐金放还”），把他打发走了。

　　走出长安的李白，向东漫游，一路凄惶。疲惫和失落中，流浪的长靴踏进洛阳。就在此时，杜甫走进他的视野。

　　“其实这时候，他们的地位并不平等。”谢思炜说。

　　李白早已名扬天下，加上他西域混血儿的英俊形象，白衣飘飘，风流倜傥，说是国民偶像也不过分。而杜甫，只不过是出身公务员家庭，考科举落榜，怀才不遇、四处晃荡的穷秀才。

　　但是不管怎样，心灰意冷的李白在洛阳遇见才华出众的杜甫，还是情投意合，两人便相邀秋天一起去开封、商丘一带秋游。后来杜甫的好友高适听说了，丢下田园风光，也加入进来，遂成三人行。

　　他们骑着马、唱着歌，登过吹台、渡过黄河，“至今，开封禹王台公园内，还有为纪念李白、杜甫、高适三位大诗人登台吟诗作画而建的三贤祠”。

　　这三人行的快意人生，在杜甫心中留下无限美好。

　　杜甫晚年回忆起这段往事时，饱含深情写下《遣怀》一诗：“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

　　李白也写下《梁园吟》传世：“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第二年（公元745年），杜甫来到兖州，与当时名重一时的文章书法家北海太守李邕相识，过从甚密。后来李白也在秋天回兖州寓居，旧友重逢，情谊更笃。杜甫把这一段经历写进《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这段兄弟情遂永垂不朽：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历代史家都认为，这一别以后，两人再也没有相见。

　　杜甫和李白

　　关系并不对等

　　与李白一别以后，杜甫一直魂牵梦萦，光是给他写的诗就有15首之多，其中以李白为标题的就有10首。

　　杜甫的题目写得就很直白，一封封宛如情书：《冬日怀李白》、《春日忆李白》、《梦李白》、《天末怀李白》……

　　相反，李白回赠杜甫的仅有4首，其中一首还疑似伪作。

　　“这两人的关系，的确有些不对等。”谢思炜说，“因为李白的名气比杜甫大很多，杜甫把李白当做偶像和前辈崇拜。所以他们相识以后，李白给杜甫很大的影响，反之却不然。”

　　在李、杜二人相会两年后，杜甫曾写了一篇《赠李白》诗来怀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后来，他又写了《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杜甫用南北朝文学两大泰斗庾信和鲍照，来夸李白，而他最挂念的，是“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一个“重”字，道尽思念和不舍。

　　公元756年，李白参与永王起兵与肃宗争夺皇位的军事行动，被朝廷审判。与李白分别十一年的杜甫，写出240字的长诗，为李白辩驳。

　　得知李白被捕入狱，后来被判长期流放夜郎，杜甫连续三夜频繁地梦见李白，于是连写两首《梦李白》。在梦里，二人终于重逢，却经历生离死别的苦痛：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这字字泣血的诗句，简直旷古情诗。

　　所以，林庚曾为杜甫抱不平：李白是杜甫生平最倾心的诗人，为何李白对杜甫如此冷淡无情？很多学者企图证明，杜甫不是“单恋”，郭沫若经过详细考证说，“李白虽然年长十一岁，他对于杜甫也有同样深厚的感情”。

　　然而，在李白给杜甫写的聊聊几首诗中，却看不出多少深情。《沙丘城下寄杜甫》云：“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看起来似乎很深情。可是，李白的知己太多。相比他写下的那些千古名句，诸如给孟浩然的“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给汪伦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给岑勋、元丹丘的“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给金陵友人的“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可见李白写给杜甫的“思君若汶水”，不过是他赠别诗的惯用套路。

　　虽然说，当时这一对诗友的天平是一头重一头轻，不过狂傲的李白或许没想到：日后只有小友杜甫能与他比肩——一个诗仙，一个诗圣，成为“诗坛双子星”。正如韩愈在《调张籍》中所写：“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