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陆犯焉识》这样写“归来”
我祖父(编者注:陆焉识)回上海前夕,我祖母(编者注:冯婉喻)的失忆症已经恶化。
我祖父是1979年冬天回到上海的。他先来了一封电报,报告火车班次。那几天小嬢孃(编者注:丹珏)的演讲太忙,实在没时间接站,我父亲(编者注:子烨)只好带着我一道去火车站。故事就从这里把我裹进去的。
火车是从西安开往上海的,从车上下来的人身上和脚上都有一层黄色尘土。站台空旷了,流放归来的老祖父却迟迟不出现。
她爸爸骂骂咧咧,都打算带她走了,突然看见车尾巴上站着个人,穿一身黑不黑、蓝不蓝的棉袄棉裤,黑暗的脸色,并不高大。他疑惑地往他们这边走几步,盯着他们看,是以整个身姿来体现那个谦恭微笑的。他明显地在希望他们先开口问话。
老头唤出了父亲的乳名:“毛头!”(他们三姐弟的乳名为:大囡囡、毛头、小囡囡或小妹。)
此刻父亲把女孩儿往老头的方向使劲一推:“这是你爷爷,叫阿爷!”
……
丹珏告诉哥哥,老头子约他们的母亲出去用早餐。子烨嘎嘎地笑起来,一对老活宝已经开始约会了呢!
五分钟后,一个身影晃进来,子烨抬头一看,是陆焉识。陆焉识简直是摇身一变。昨天晚上的灰暗脸色完全蜕掉,两颊微红,眉毛又浓又黑。最让子烨一家惊奇的是他的一头卷发,昨天稀疏无力地贴在头皮上,勉强盖住他大大的头颅,现在却浓黑卷曲,梳理成一种年轻的样式,可以想象他还能倾倒一群贼心没死的老妇人。
婉喻和丹珏相依而至。婉喻银灰的头发做成了宁静海面上的波涛,额头上轻轻拱起一个弯度,十分的曼妙。身上穿着豆绿色外套,焉识不知道这种外套叫春秋衫。她看了焉识一眼,又回过脸去看丹珏,脸上两片浅红。
焉识把一只蟹粉小笼包隔着丹珏拣到婉喻盘子里。婉喻轻轻说了声谢谢。
焉识向前探身,这样可以隔着丹珏对婉喻说话:“还记得那年的蟹粉吗?你送来的?”
婉喻也微微把身体向前探,也是为了隔着丹珏可以看见焉识。
两个人前俯后仰地谈了两个小时的话,从餐桌边站起时,婉喻对焉识说:“来白相哦。”
焉识愣住了。这时丹珏看见他在愣怔,挤挤眼睛,调笑道:“姆妈约你去玩呢!你答应她呀!”
焉识愣住是因为他以为婉喻会带他回家,从此他就和婉喻继续他们中断了二十多年的日子。
焉识正要对婉喻说什么,婉喻已经跟着孙女学锋走到前面去了。
我祖母冯婉喻回过头,朝着焉识而生发的微笑还没有消失。她问女儿丹珏:“伊是啥人?”
“姆妈,陆焉识是啥人啊?”丹珏温婉地问道。
“是你爸爸呀!”婉喻毫不犹豫地回答,同时出来一种怨怪:难道连这个还要问吗?
“我爸爸长得什么样子?”丹珏又问。
“什么样子?!”婉喻看着丹珏,没说出的话是:亏你问得出?!女儿这是没有记性呢还是没有良心?
“姆妈,刚才跟你说的那个人,就是陆焉识。”丹珏生怕吓着母亲似的,声音平板单调。
婉喻看着女儿。她还是给吓着了。
“那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婉喻小声地说,摇摇头。“焉识我怎么会不认识呢?我不是一直在等焉识吗?”
锦江饭店的大团圆之后,陆焉识第二天就如约来了。婉喻在厨房里摘菜,丹珏正要上班去,见老头子来了便打算在家里耽搁一会儿再走。
她宁可上班迟到,也要在老头子和老太太之间和和稀泥,尽量帮母亲遮掩一下她的病态忘却。她怕母亲的失忆症不仅会伤害父亲,也会伤害母亲自己——一个人认识到自己连最亲的人都记不得,会很伤痛的。
……
“你、你……姆妈不认识我。”他说。语气、表情都很中性,猜不出他是否为此感到受伤。
丹珏笑笑:“有时候她会这样的。没关系,你跟她讲讲过去的事情,拿出两件过去的东西给她看看,她会想起来的。”她安慰父亲,很像在两位小朋友之间做调解。
“你天天来看她,陪她,时间一长,她一定会记起你是谁。”丹珏给老头子出点子。
陆焉识从那以后果然天天去看婉喻。
冯婉喻的容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变化是渐渐的,似乎随着她记忆中事物人物的淡去,她的脸干净光洁起来。她的安静和优美在夕阳里真的可以入画;她脸上的皮肤是那种膏脂的白皙,皮下灌满琼浆似的。
那样的一个冯婉喻也是等待本身,除了永久地无期地等待远方回归的焉识,也等待每天来看望她、似乎陪她等待焉识的那个男子。你无法使她相信,陪她等待的这个人,就是她等待的那个人。
……
终于有一天,她主动打开了一封信,铺平在八仙桌上。焉识看见自己的墨迹深一块浅一块,好多字都化成毛茸茸的了。她是怎样一面流泪一面读他的信?并且,每封信她读了多少遍?每读一遍都流泪?
陆焉识对小女儿说:“你姆妈真不容易。”
……
焉识了解了婉喻,透彻地了解了:她实际上早就不再需要他,在没有他的那些年里,她的伴侣是理想。尽管这伴侣对她也不怎么样,不比陆焉识好到哪里去。
他伸出手,搂住了婉喻单薄的肩膀。那肩膀没有变过,跟四十多年前一样单薄,但似乎更知寒暖,更懂呼应,因此更美好。难道一定要经过二十多年的分离,经过陪绑沙场、饥荒和人吃人,才能领略它们的妙曼?
(节选自小说《陆犯焉识》,本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