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嫌弃她
黄孝阳
凭什么嫌弃她
黄孝阳
网友调侃,这是“被嫌弃的萧红的一生”。各种吐槽,欢乐,刻薄。豆瓣评分不高,三星半。二万五千人打下7.0的平均分。再过些日子,分数肯定下跌。制片方的营销团队刷存在感不是圈子里的秘密,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粉汤唯女神的,捧许鞍华与李樯的,研究民国与萧红的,基本已经去影院应过卯。指望普通青年给这部影片刷高分不大现实。
咱们中国真正的文艺青年还是太少,喜欢去丽江邂逅约炮、或者“再不去西藏就老了”的伪文艺青年可能有点嫌多。
看这部电影,起码要几页中国现代文学史垫底,至少得知道胡风是谁,聂绀弩是谁,要不分分钟都是受罪,三个小时如坐针毡。由于票房惨败,未来几年恐怕在银幕上再难见到这种高水准制作精良的国产文艺片——所以,未来总有机会谈论它,就像谈论当年票房同样黯淡的《大话西游》或《肖申克的救赎》,如此,逼格甚高。
我保证自己没拿制片方一毛钱的公关津贴。而且我也要开始吐槽了。
我承认许鞍华的《黄金时代》基本对得起萧红。以后再谈论萧红,这部影片绕不过去。良心之作,诚意十足。摄影灯光剪辑等技术层面属于顶级。细节没有太多可挑剔。表演如同话剧,都很用力(这个是好是坏是西瓜白菜各有所爱)。用梁文道的话来说,帮助大家认识一个叫萧红的作家。民国写小说的,不仅是一个张爱玲。
但这部电影据说被提名金马奖剧情片,这就有点莫名其妙。这部影片有剧情吗?讨厌它的人或许要把它与《小时代》相提并论,骂它就是一部加旁白的MTV,旁白还颠三倒四。这算是纪录片的拍法,伪记录片,有不少移花接木。我说的“伪”不是纯粹的贬义,这需要勇气与虚构之力,但人们需要消费“真”。这么多年的电影看下来,人们对纪录片的认知存在一个相对固定的窠臼。现在这样会觉得自己被喂了三聚氰胺,哪怕它在以后被证明有益身心健康。李樯的这个剧本对观众提出审美的难度,这个要求有点高。更多人进影院之前,不是来做大脑体操,也不会先翻一遍现代文学史,为的是眼球愉快。
这部影片最大的问题是“不动人”,如同看一份学术资料,讲得都对,就是无法点燃观众心中的小宇宙。不能给人当头一棒,给人启示性;或在思想上给人洗一个热水澡。相对于许鞍华拍摄的其他中小成本的电影,它很明显地缺少一样东西“情怀”。情怀这种东西比较复杂,不议,只说对与错。对很乏味的,一个永远对的人简直可怕。对《黄金时代》这个片名来说,光有对远远不够,还得有错。全片的核是萧红“我要一个安安静静写作的地方”,这支撑不起一个大时代的重量。这也不是萧红。萧红这个人,就其短暂的人生旅程来说,若不言说其文学史的意义,简直错得一塌糊涂。这种“错”才是拍摄这部影片的根本所在,才会让这个人物形象不是二维的。
没有恨,萧红走不出呼兰县城;没有爱,她更写不了《生死场》与《呼兰河传》。她也得让人恨。她就是一个不靠谱的女文青,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叫“作”,她得不停折腾,让自己倒霉,也让男人排着队倒霉(这点太重要了)。现在她就是被一个男人扔给另一个男人,再扔给另一个男人。萧红的爱恨在哪?这种强烈情感才让张乃莹成为萧红。
导演可能对萧红有太多怜意,想塑造一个文学洛神,更想绘出一个富有道德光辉的女神图像,没有去呈现萧红“丑陋”的一面,而那恰恰是她的力量所在。比如被汪恩甲遗弃在旅店,萧军送上门来后,能否加一个她大着肚子梳洗打扮的镜头?她要勾引他。用肉体。那是她那时只能拿出来的所有。再比如,她不满萧军的拳打脚踢(根源于大男人主义作祟,文学上的嫉妒等),端木蕻良就是她用来与之搏斗的人形盾牌,诸般滋味才会在这个搏斗过程中荡漾而出,销魂摄魄。她得苍白着脸,在端木蕻良面前长吟“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至少端木蕻良是这样说的。这种主动性是萧红的生命能量,不能总是“被嫌弃”。
我承认萧红有特殊的文学才能,但我不认同她还是一个好女人(世俗意义上的)。
不说这部影片。好奇一个问题。萧红与萧军是爱吗?最初应该不是的。
一个孕妇认识另一个男人的翌日,就奋不顾身地与之滚床单——这叫找活路。
她不要张乃莹这个名字,跟着他姓萧——这叫感激。
当她在病中写道,“第八天郎华来看我,好像父亲来了似的,好像母亲来了似的,我发羞一般的,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让他坐在我的近边。我明明知道生病是平常的事,谁能不生病呢?可是总要酸心,眼泪虽然没有落下来,我却耐过一个长时间酸心的滋味,好像谁虐待了我一般。”这个好像是爱了。她临终时还把版权留给萧军,没给有夫妻名份的端木蕻良,这个也能说明点问题。
萧军爱她吗?一个屌丝认识一个孕妇的翌日,就与之嘿咻。这叫性苦闷。还挺操蛋的。萧红东渡日本,萧军迅速搞大她闺蜜的肚子,这个叫荷尔蒙分泌旺盛。也挺操蛋的。萧军在某方面的要求应该说是旺盛,经常病怏怏的萧红恐怕是满足不了。萧军说他俩的关系,一个是健牛,一个是病驴。这两个词恐怕也另有隐喻。很多年后,萧军说:“作为个六年文学上的伙伴和战友,我怀念她;作为一个有才华、有成绩、有影响的作家,不幸短命而死,我惋惜她;如果从妻子的意义来衡量,她离开我,我并没有什么遗憾之情!萧红就是个没有妻性的人……”他俩一起颠沛流离的六年,在萧军看来,只是文学上的伙伴与战友。或许他爱的是自己一个拯救者的角色,爱一个“佣人、姘妇、密友以及出气包”(葛浩文语)。或许有,只是他至死也无法面对,所以抱怨道,“她是个没有妻性的人。”妻性这种东西是什么呢,三从四德吗?爱这种事又是什么呢?
安慰下自己,只有单面的爱也是成立的,就像莫乌比斯环。
还有一个问题,我比较疑惑。
萧红的文学成就有这样高吗,配得上她的名声吗?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相对于林徽因的神话,她是被低估的;相对于张爱玲的神话,她可能是被低估的。但苏青、苏雪林、梅娘、庐隐等民国女作家呢?另外,就萧红最著名的两个小说而言,都是一个“我手写我心”的写作类型。是现实下的蛋。用天资、凭经验,基本不读书。这种作家的处女作往往是其文学生涯的巅峰,很难再走远(相对于其他许多左翼作家,她已经走得足够远)。就算萧红不死,她也难破茧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