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平静而安详地走了。

　　望着他走过了近一个世纪的沧桑面容，我含着热泪，不禁在他的额头上又送上最后的轻轻一吻。

皖南的热血青春

　　上世纪二十年代，家父陈安羽出生于定海一个相对比较富裕的家庭。1937年抗战爆发，15岁的家父毅然投身于舟山地区的登步岛宣传抗日救亡。并于1938年10月，和几位同乡奔赴皖南泾县参加了新四军。

　　1941年1月，新四军军部及所属的一个支队9000多人由云岭出发北移。遭到国民党军8万多人的伏击。新四军奋战七昼夜，弹尽粮绝，除约2000人突围外，大部分壮烈牺牲。军长叶挺在与国民党军队谈判时被扣押，这就是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

　　在皖南事变中，家父参加了三次战斗。在血战高坦时，他赤手空拳夺取敌方的马枪、手榴弹、钢盔。在东流山拼搏时，机炮队只剩两个排，由于家父年青力气大，被安排为主要投弹手。从下午到晚上，打退了敌方的多次疯狂进攻，一直坚持到军部通知撤离。此时，家父已四个日夜没有吃喝睡觉，竟靠着一颗柳树睡着了！等醒来时，已被密集的敌军包围，不幸被捕，当时还不到19岁。

　　在上饶集中营囚禁时，家父不肯写悔过书，受尽酷刑仍不动摇，后被捆绑到狱中地狱——“茅家岭”囚禁。那里是专门关押被视为“共产党顽固分子”的地方，铁丝笼、老虎凳、辣椒水和皮鞭样样齐全。时间一长，家父与难友被折磨得全身无力，还得了回归热和痢疾，即使这样，他们每天傍晚仍高唱革命歌曲，鼓舞斗志。

　　国民党就想用体育比赛的方法从士气上打击新四军，他们提出要和新四军进行篮球比赛。当时的狱中党支部经过研究，决定接受他们的挑战，家父因跑得快，跳得高，投篮又准，被选为前锋主要投篮手。大家在比赛前进行了精心的战术策划，决定避开对方人高马大，体力充沛的优势，利用积极的抢断和腰以下传球，尽可能节省体力，把球传到家父手中，让他投篮提高命中率。就这样，新四军的篮球队最终获胜。一场篮球比赛演变成了政治意义上的较量。后来接到狱中党支部的通知，家父和叶挺将军的副官等一起在外出比赛时利用夜间逃出了上饶集中营。

　　1994年秋，家父重返上饶时回顾这段历史，曾赋诗一首：

　　再谒陵园思万千，青春碧血未虚捐。

　　阴谋分裂惊寰宇，良策纵横续史篇。

　　杨子洪波涤腐恶，神州灿景丽中天。

　　临风洒泪怀英烈，磊石青松绿柳烟。

“文革”中的沉浮

　　1966年春，家父被扣上特务、叛徒和顽固走资派的帽子，被整整关押了四年。

　　1968年秋，当我去宁夏六盘山插队时几经申请，终于被允许见家父一面，他原本乌黑的头发已变得花白，他见到我时很平静地问我：你去宁夏有思想准备吗？我答：有。他接着说：“那你就去吧，好好锻炼自己。”然后转身就回囚室了，前后相见不到一分钟。1974年我从北京中医药大学毕业，他当时已在主持杭州市工作，母亲又得了精神分裂症。本可以把我留下来照顾多病的母亲，但他仍要求我回宁夏六盘山老区当医生为当地服务。这一去，又是在最艰苦的宁夏甘城子乡卫生院工作了五个年头。

　　1969年3月，家父最疼爱的大妹妹小咪又赴北大荒插队，作为父亲，连送爱女到火车站的权利也被剥夺，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他在囚室中愁苦地写道：

　　掌上明珠忍痛分，愁看小髻枕冰凌。

　　西湖桃柳遭风雨，北大荒原炼赤心。

　　不做垂杨双季绿，应师翠柏万年春。

　　灼肤嫩手成钢臂，封冻砸开气象新。

　　大妹妹小咪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中得到了锤炼，后来经过两次考试最终进入浙江大学经济系读书，后留校当了老师。但因在北大荒时患了严重的关节炎，后发展为白血病，去世时只有40岁。家父在她的挽联上痛写道：“小咪，你虽然过早地走了，但身后留下的绝非一片空白。”

　　1969年冬，家父被囚禁在省“五七”干校，在监管下参加农业劳动，在恢复了党组织生活后，他仍然表示对“文革群众运动”的“三个很不理解”。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能坚持讲实话，是需要有勇气和党性的。

杭州情结

　　父亲的一生，基本生活在杭州西子湖畔，对杭州有很深的感情。

　　1972年春，家父受命担任杭州钢铁厂的工作组长，“文革”中杭钢是重灾区，生产基本停顿，急需要统一思想，恢复生产。他通过调查研究，发动群众，抓捕了在“文革”中兴风作浪的个别日伪历史特务；提高了两派多数群众的觉悟，使生产迅速恢复上升，被作为全国的典型得到国家冶金部的表扬。

　　1972年冬，家父调任杭州市委副书记，他顶住了派系头头的威胁利诱，坚决贯彻邓小平抓生产的各项指示。在1974年的“批林批孔”运动中，又被打成“杭州头号复辟势力代表人物”，直到1975年省委又重新任命他担任“省委杭钢工作组长”。家父当时已患有侵润性肺结核，身体非常虚弱，但仍拖着病躯深入基层抓生产，使杭钢的生产又很快恢复上升。

　　1976年1月周总理逝世。家父支持群众召开万人追悼大会，在接到“四人帮”禁止召开一切悼念周总理的电文后仍坚持主持开完大会。且公开对“批邓反击右倾风”表示不满，在愤慨中曾做诗一首：

　　又遭暴雨狂风害，小丑跳梁我辈呆。

　　革命反成复辟派，丹心不怯断头台。

　　1976年11月，家父调任省计经委副主任兼党组书记，解放了一大批老干部。

　　1978年4月，随中国经济代表团团长林乎加同志第一次到日本考察，回国后在全省地市县委书记会议上，详细介绍了日本的实情，并提出只要善于从浙江实际出发，埋头苦干，浙江在几十年内可以赶超日本。1979年到1983年，组织上又调他去杭州任第一书记。他在市委班子上强调要以党的基本路线，统一思想，统率各项工作。特别是明确了要建设美丽、清洁、文明、繁荣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杭州。

　　家父十分重视规划局制订的以西湖为中心的风景区保护建设规划，并严格执行。同时，支持开发千岛湖、瑶琳仙境等农村景区。引进富春江水澄清西湖试验也获得成功。

　　1983年到1993年这十年间，家父被调到省人大主持工作直至离休。

　　在省人大工作期间，他和省人大常委成员，认真行使地方人大及其常委会的职责。

严父慈夫

　　父亲一生对母亲感情很深，他和母亲从小青梅竹马，几乎同时参加抗日救亡运动。

　　1949年大军南下，父母乘坐的卡车在途中遭遇飞机袭击。父亲在疏散了车上所有人员和母亲后，才把我抱在怀里跳下卡车。这时飞机已第二次俯冲下来，父亲赶紧把我压在他的身下以躲避飞机的扫射。等飞机过后才发现两颗硕大的机枪子弹就打在离家父腰部左右不远的地方。家父既给了我生育之命，又给了我救犊之恩。

　　1970年春，我去乔司劳改农场看望他，只见他被太阳晒的全身皮肤黝黑，有些地方皮都晒脱了，右肩膀也被担子压出了厚厚的老茧。我见了悲喜交加，强忍泪水安慰父亲。他平静地对我说，劳动只是最轻的考验，你也要做好一辈子当农民的思想准备。

　　1966年，“文革”开始后，相濡以沫几十载的父母被分别关押隔离审查，父亲在对母亲深深的忧心和怀念之中，于1968年在囚室中写道：

　　大楼囚室，望长空如漆，万方声没。

　　频看百步连理树，唯有路灯明灭。

　　竹马青梅，丹心铁血，可叹隔开离绝。

　　万般愁苦，消磨多少红叶。

　　十五越女明眸，金戈铁马，踔历风华杰。

　　午夜飞骑奇袭敌，日寇魂飞胆裂。

　　赖党栽培，钟情理想，誓献青春热。

　　忽遭缧绁，隔窗唯问明月。

　　母亲因遭到逼供和拷打而始终不屈，导致精神分裂症。出院后也不愿和父亲住一个房间，当时家父还不到50岁，心理和生理上的痛苦可想而知。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还要照顾母亲，陪她说话，给她喂药，始终不离不弃，直至母亲谢世。尽管劝他续弦的人很多，我们也希望他晚年有人照顾，但他为了子女能得到更多的父爱和对母亲的一往情深，始终没有再娶。在母亲谢世后他彻夜未眠，为她写了一副充满深情的概括母亲一生的对联：

　　上联是：曾入龙潭虎穴，旋攀媒体报坛；矢志献身理想，谁知浩劫失心残。

　　下联是：际遇尧天舜日，终於昭雪平反；无奈回春乏术，何堪血泪挽蕙兰。

　　安息吧！父亲，我们永远怀念您！

　　（说明：本文作者为陈安羽的长子陈晓非。主要参考资料来自陈安羽本人辑写的自传、安羽诗词选和浙江日报、杭州日报历年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