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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0005版:晚潮

石榴花

  胤礽的诗,我喜欢这首《榴花》——

  上林开过浅深丛,

  榴火初明禁院中。

  翡翠藤垂新叶绿,

  珊瑚笔映好花红。

  画屏带雨枝枝重,

  丹宪蒸砂片片融。

  独与化工迎律暖,

  年年芳候是熏风。

  紫禁城内,至今仍存着许多石榴树,咸安宫庭园里也有。或许,这一方面因为石榴树干变化多姿,为庭园陡增意趣——像“直干式”,主干巍然挺直,亭亭玉立,在20至30厘米的高度进行分枝,潇洒透逸;“斜干式”,主干向一侧倾斜,树型均衡中富于动势;“曲干式”,主干扭曲,树形富有变化;“卧干式”:树干主体横卧盆面,似雷击风倒之木,苍老古怪;“悬崖式”,主干虬曲下垂,似向下生长的苍松或萝藤;“枯干式”,主干枯朽而枝叶繁茂,如枯木逢春;“双干式”,一树双干,经常一高一低,一俯一仰,彼此间就有了顿挫……很少有一个树种,像石榴树这样富于造型感,透露出主人的趣味与哲思。

  但宫殿多石榴,想必更与石榴是常绿树有关。有石榴在,宫殿里就有盎然的春意。石榴树分为果石榴和花石榴,前者花期为5至6月,后者花期更长,为5至10月。春夏之际,石榴花在宫殿里盛开如火,隔着密集的绿叶,与远处的宫墙、案头的彩墨手卷相辉映。

  所以胤礽写:“榴火初明禁院中”,“珊瑚笔映好花红”。

  诗句让我想起优雅、从容、生命力这些好词。

  充满正能量。

  等待熏风,就是等待希望。

  每当我从寿安门(咸安门)走过,绕过通红的影壁,透过一园清幽、满庭苍郁,观望树林背后隐隐约约的春禧殿,心中会升起无限的幸福感。因为这座宫殿,深藏着曲曲折折的意境,收容着风雨烟云的记忆,更有层层叠叠的藏书,与我日日为伴。食卧游戏,它是天堂;读书学理,它更是圣殿。所以,置身此院,每分每秒都不是孤独的,因为有梅竹松荷连接着大千万象,更有孔孟老庄、苏黄米蔡、沈文唐仇同室为友,砥砺切磋。有他们在,此生更复何求?

  我曾经带着藏书宏富的胡洪侠兄轻轻走进这个院落,看罢寿安宫(咸安宫)的正房、厢房,又穿过一扇小门,去了西跨院儿。春天来的时候,那里遍地野花,此时是盛夏,满院油绿的野草,蓬蓬勃勃。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早已挂满果实。有一些果实,早已垂落在荒草中,拾起来,在衣襟上擦擦就可以吃,甜脆多汁。低处枝叶里,果实青绿,更多的悬挂在高处,如风中摇晃的小灯盏,在耀眼的日光中闪闪灭灭。

  关于紫禁城里的植物世界,我在写慈宁宫时写过。与慈宁宫相距不远的这座寿安宫(咸安宫),也是这禁宫中最有生命感的地方。

  我说,在这里囚上一辈子,也是难求的福份。

  当然,书不能拿走,还得能写作。

  胡洪侠一笑。他的夫人姚峥华说,这里一切都那么干净,包括图书馆工作人员的眼神。

  三百年前,清风过处,那个弯腰拾枣的人,是曾经的皇太子胤礽。

  但是他所要求的幸福与我不同,抚琴叩曲,操弦吟词,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他最惦记的,还是那无所不能的权力。权力的吸力很大,没有人抵得住,何况他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身为“死老虎”,他对权力的渴望依旧没有泯灭。被囚咸安宫里,他没有放弃垂死挣扎。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胤礽的福晋(正室妻子)病重,给了他与外界联系的机会。他用矾水写信,这些密写信件通过医生贺孟頫之手,不断传递到他党羽的手中,造成他将要复出的假象,又害了一批官员,不仅贺孟頫人头落地,与他联系的满洲都统普奇等被人告发,也遭到监禁。

  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四子胤禛即位,雍正王朝拉开大幕。在这辉煌的历史大戏的幕后,是雍正对亲兄弟的残酷迫害。

  对于被康熙幽禁起来的皇长子胤禔,雍正皇帝没有网开一面,而是继续关押,使他在雍正十二年死去。

  三哥胤祉,本无心皇位,一心编书,却依然受二哥胤礽牵连,被发配到遵化为康熙守陵,后来因为发了几句牢骚,被政治觉悟高的人举报,被雍正裭去爵位,幽禁于景山永安亭,雍正十年死。

  五弟胤祺也想做了太平皇子,雍正即位后,也被削去爵位,雍正十年死。

  七弟胤祐,雍正八年死。

  八弟胤禩,是康熙诸子中最优秀的一位,被称为“八贤王”,在幽禁中被活活折磨致死。

  血淋淋的现实教育了九弟胤禟,他公开表示:“我将出家离世!”但雍正没有给他机会,而是将他逮捕囚禁,强迫他改名“塞思黑”,翻译成汉文,就是“狗”的意思,也有人说,它的准确意思是“不要脸”,总之从那一天起,他身边的人们都以“塞思黑”来称呼他,直到他因“腹疾卒于幽所”,据说,他是被毒死的。

  十弟胤[祀] [我]和十四弟胤禵也被监禁,直到乾隆登基后才被释放。

  十四弟胤禵,被发配到遵化为康熙守陵,所幸他活得长,熬到乾隆继位,才重获自由。

  遵化的荒草枯杨间,和胤祉、胤禵一起为康熙守陵的,还有十五弟胤禑。

  因此,二月河《雍正王朝》里写那几位皇阿哥专与雍正过不去,拆他的台,其中,“八贤王”胤禩城府最深,也是反对派的骨干分子。这种勾心斗角,是文学的需要,而不是历史的真实。历史的真实是,皇子之间的争斗,是雍正登基之前的事;自雍正登基,他们就都被先后“肃清”,或者早已被老皇帝康熙淘汰出局,根本不具有挑战雍正的机会。

  至于本文的主人公、从前的皇太子、雍正的二哥胤礽,当然不会逃脱雍正的专政铁拳,在康熙去世后继续关押,而且由于他曾是皇太子,雍正不愿意他继续住在紫禁城里,而是在遥远的山西祁县郑家庄修盖房屋,用来幽禁胤礽,还专门派驻了一支军队,严加看守,使他永无“翻案”的机会。胤礽在悲风呼号、黄土漫卷的高原上艰难求生,终于在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被折磨致死。

  他的福晋陪他在咸安宫度过了多年,却没有陪他去遥远的祁县,因为她已于康熙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七月里溘然长逝。他生命的最后六年,没有爱妻的陪伴,日子定然分外冷清。

  那是一个娴淑无比的好女人,连她的公公康熙大帝都夸她“秉资淑孝,赋性宽和”。她死时,康熙痛切地说:“今忽溘逝,凡在内知其懿范者,无不痛悼。”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竟是竹篮打水,一身孤凉。

  我想起小时候唱过的一首歌:“幸福在哪里呀,幸福在哪里……”

  在那些“高大上”的歌曲中间,我觉得倒是这首歌教我们树立了“正确的人生观”。

  云在青天水在瓶,幸福就在我心中。

  皇子们自小读庄、读孔,但老庄之学、孔孟之道,入脑,却入不了心。

  紫禁城里不乏寺庙道观,但身为皇族,他们无法成道、成儒,更不能成佛。

  胤礽死去的那一年,刚好是知天命之年。


钱江晚报 晚潮 b0005 石榴花 2015-06-07 3902978 2 2015年06月07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