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爹二奶
朱中仕
人该怎么活着?怕是千人千答。二爹二奶就给出值得体味的答案。
苏北农村对上了年纪的人都叫爹或奶,有的会在前面加上老者在其兄弟姊妹中的出生序列号,如排行老三,就叫三爹,有的会再加上姓,如李四奶,全村男女老少不讲年龄不论辈分都这么叫。
二爹二奶是东庄的一对老夫妻,上世纪70年代就70多岁了。二爹姓孙,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二爹兄弟三人,老大早年去世,老三抗战时参加了新四军,解放战争初期随部队去了东北,在攻打吉林四平街(市)中牺牲了,老婆也改嫁了,留下一孤儿,早先由二爹二奶抚养,但不大服管教,成年后俩老为其张罗了一门亲事,媳妇是聋哑人,日子还过得去。二爹二奶年轻时生过好几个孩子,大多夭折了。只有一女儿长大成人,嫁到北面邻村后就老夫妻俩相依度日。
二爹高高大大的,是典型的庄稼汉,但眼神不好(现在想想或许是老年白内障),靠一根树棍走路做事;二奶也是高个子,有一米七的样子,黑肤长脸大嘴厚唇,几句话一说,嘴角都是沫,因为是小脚,走起路来很慢且一歪一扭的。这样,老夫妻俩出门就是二奶在前二爹在后,二爹手中那根树棍搭在两人中间,二奶牵着二爹半天一步。
按照那个年代标准,二爹二奶属于农村“五保户”,他们干不了重体力活,实际上也可以不干活,但俩老一直为生产队养猪。其实,养猪并不是轻松活,要自己推磨加工猪饲料,挑水铲粪打扫猪圈卫生,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雨,每天都要喂三次猪,尤其是老母猪下崽时俩人得睡在猪房里。二爹二奶每年都能为生产队里养成一到两头大肥猪,过年时杀掉分给大家;老母猪一年能产两窝共二十头左右的小猪崽,长到一二十斤卖了增加集体收入。
二爹二奶还常年自己做豆腐卖。当地有句俗话:“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意思是说这三样事都得实实在在用真力气,来不得花拳绣腿偷懒耍滑。那时都是靠两人前后搭配合力用石磨磨出豆浆,滤掉豆渣烧开浆点卤水再装包施压成形,整个流程下来基本上要一夜工夫(估计二爹二奶睡不上一两个小时),但又赚不了几毛钱,只是人和猪都可以吃豆腐渣。但人和猪都能吃豆腐渣,所以二爹二奶却不嫌苦,每天一清早就前面拉后面推,用木轮小车推着一大包豆腐前后三庄挨家挨户去卖。
二爹二奶早晨在哪家门口放下小车称卖豆腐时,会自动围上来一大拨村民,有的人端着装些豆子的碗,有的人干脆拿着空碟子。那时农村绝少有人手里有钱的。所谓买卖豆腐,其实是用黄豆换的,但豆子很有限,换换就没了,再想吃豆腐就挂账,待来年秋天豆子收下再还上。二爹就有这本事,不论多长时间,哪家哪户欠几斤几两豆子都在他脑子里,能一口说出来,绝对没有一点差错。
大人在称豆腐时,小孩子会来凑热闹,眼巴巴地盯着还冒着热气的豆腐,这时二奶会用刀子切一小块塞到小孩嘴里。我不仅经常吃到那一小块豆腐,还偶尔会享受到俩老用于加工生产队里猪饲料的红薯、玉米粒之类美食,至于能否得到这些食物填充饥肠,得取决于哪个小孩能踩准他俩的时点。不论哪个小孩有这点机灵劲,二爹二奶都一视同仁,并且一边做事一边和小孩说一些过去的事情。终身难忘的是,有一次我想买鸭苗,但家里没有一分钱,母亲说,你自己到二爹二奶家去借吧。于是,我一路跑去,二爹爽快地借给我3块钱,买了10只小鸭,后来都养大生蛋了,每天生一斤鸭蛋能卖6毛钱,成为家里一项重要收入来源。
上世纪70年代末,我离家外出读书,偶尔回家都是来去匆匆,但每次都会问二爹二奶怎么样了?有一次母亲说生产队的土地分了,二爹二奶不喂猪了,豆腐也很少做了,做不动了;有一次母亲说二爹死了,全村人都自发为他办丧事;又有一次说二奶到乡敬老院去了,偶尔会回村子来串串门,每次必在我家住两天;又有一次母亲说二奶也死了,90多岁,村里人将遗体抬回来安葬了。
如今,我脑子里还是上世纪70年代俩老永远看不到笑容也永远看不出悲伤的黝黑面庞,更难以抹去俩老一前一后慢慢推车默默做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