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患绝症时,什么都不做,可以吗
父亲在癌症晚期时经历的痛苦,让一个儿子深深反思
“死亡教育”这一课,被大多数人忽略,他想补一补
本报记者 黄小星 吴朝香
刘洁和父亲的合影。 本人供图 |
看过三个医学界人士对于安乐死的回答之后,我们来看一个普通人的抉择——
多年后,回忆起自己大声说出要“杀死”父亲时他的眼神,刘洁依然确信,那里面暗含某种默许甚至期待。
那是患癌症的父亲刘波清弥留之际,眼看父亲已如经历炼狱,刘洁无法再忍受:“这样下去不行,我得给他灌点毒药”,又喃喃自语道:“不能再受折磨了,要让他尽快走。”
父亲似乎听到儿子的话,朝儿子看了一眼。这是父子最后的交流。
在确诊癌症晚期的两年里,湖南华容农民刘波清经历着人生的终极拷问:如何直面自己的死亡。而他的儿子刘洁,也经历着一生中最难的抉择:是让父亲浑身插满管子,“毫无尊严毫无希望”地活下去,还是帮助父亲早日解脱,体面而迅速地死去。
这个难题,也在刘洁创办癌症患者交流平台“斗瘤”至今,被哀痛而无措的家属反复问起。
“我不怕死,但我怕疼,怕受折磨”
“斗瘤”最近讲述了一个故事:北京一家顶级医院的呼吸科医生,当母亲被确诊为肺腺癌后,结合母亲的身体状况和多数医生的意见,选择“什么都不做”,定期复查,饮食调整。
刘洁知道这个选择有多么艰难,因为他也曾面临相同境地。
2013年,当在长沙一间医院确诊肺癌骨转移后,不到60岁的刘波清很干脆:“不看了,回家!”
刘洁的姐姐泪水涟涟,父亲和刘洁同声责怪,“哭什么咯!”“我忍不住嘛。”姐姐边擦眼泪边说。
三个人站在病房的走廊中央,面对无法逃避的死亡。
在此之前,刘波清高大结实,很少生病。拿到最终结果,他再不肯在医院待了。当天回到出租屋,父亲甚至开始交代他的后事:坚决不土葬,要火化。
“他觉得命运已经做出裁决,他不想再做任何反抗。”刘洁说,那次长谈,父亲向两个孩子坦白自己的人生经历,“他大概是想告诉我们,活得心安、自己开心就行。”
四处奔走看病的那几天,父亲虽然严肃,但表情还淡定。只有一次,刘洁撞见他的伤心:等检查结果的间隙,父亲一个人蹲在马路边,撑着下巴,看车来车往。刘洁走近,才发现父亲正在流泪。
医生习惯性地告诉他们:“肯定要治疗,多活一天也是活啊!”
为了让抗拒治疗的父亲住院,刘洁轻率作出承诺,“保证不能为了活着,让你去受各种折磨”。父亲放心了。
第一次住院的日子,是2013年10月。天气好,治疗的效果也好,父子俩暂时松了一口气。
夜晚,父子俩第一次认真聊到死亡。此前,和大多数中国家庭一样,死亡是家人之间绝对禁忌的话题。
刘洁问父亲:“说实话,你到底怕不怕死?”
“不怕,我真的不怕,死有什么好怕的,但我怕疼,怕受折磨”,父亲回答。这个朴素的农民,讲不出“尊严死”这样确定的愿望,但最害怕自己要浑身插满管子,毫无尊严地活着。
父亲想吞下毒药自己了断
尊重父亲的意愿,第一次治疗结束后,父亲回到乡下,忙着打牌,还不时外出散步,走上好几公里,保持着正常人的生活节奏。刘洁还带父亲去了北京旅游。
当时,刘洁总觉得自己“在社会上一直混得不如意”。他也后悔,自己太不努力,在生活上没有让父亲享过什么福。
为了让父亲安心,他带父亲去看自己在长沙买的房子,父亲很欣慰。
2015年年初,父亲的状态突然变坏,左腿又开始疼痛。这一次,父亲主动提出,再次住进医院。
事后想来,刘洁觉得,此时,父亲的心态应该已经蒙上一层阴影。他没想到,父亲已暗中做了决定。
做骨扫描检查时,在父亲的口袋,刘洁摸到两支打棉花的农药。
这种药,在刘洁父亲生活的小村里,只需要1元钱就可以买到。除了抑制棉花过快增长,还有另一种隐秘的用途:吞下这种药,很快将会“解脱”。
刘洁丢掉后,父亲震怒,“不能丢,有这个我才安心治疗”。他觉得,手握毒药,才能掌握自己生命的主动权。但刘洁未加理会。
断断续续,一直治疗到十月份,父亲不再同意做放疗了。他说,实在受不了了。大小便不能自理、呕吐抑制不住,也让父亲觉得,自己尊严尽失。
刘洁抱着一线希望,仍然期待父亲做完整个疗程。
“其中的艰难、犹疑、煎熬,很难为外人了解。有时候,无论怎么选,似乎都是错的。”刘洁告诉钱江晚报记者。
一次做完治疗,父亲已经处于半昏迷虚弱状态,突然,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刘洁,从床下箱子摸出一管东西,往嘴里送。
刘洁夺下,这才发现,曾经被自己收缴的打棉花药,已经被父亲吞下了小半管。
“还给我!”父亲近乎疯狂。“我要还给你,不就等于是我杀了你吗?我这辈子还能心安吗?!”刘洁大声制止。
那次住院,父亲的病情慢慢加重了,癌细胞转移到头部,他不时处于糊涂状态。有天早上,父亲哭了起来,要刘洁去“给医生下个跪,打一针解脱算了”。他又责问刘洁:“你说不会让我受折磨的!”刘洁无言以对。
丧失意识之时,父亲还一直喃喃念着一个医学名词,“医药解剖”。刘洁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听来的。后来想来,父亲可能以为,只要同意捐献器官,医生就可以帮他打针“安乐死”。
补上死亡教育这一课
这次住院30天后,刘洁和父亲同意放弃治疗。因为父亲发了很大一通脾气,他想回到故乡,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想不起老家的名字了。
2015年10月,刘波清回到老家,经历12天的折磨后入土为安。伴随着父亲离去,曾陷入艰难抉择的刘洁,脑海中疑问不断闪现:“一个人该怎样面对自己和至亲的死亡?”
他记得,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如何尽快结束一切,早点获得解脱。为了兑现自己曾经的承诺,刘洁差点亲手帮父亲“安乐死”。而一位病友的劝说,反而让父亲暂时放弃轻生念头——这位病友说,“人要守终命”,意思是一个人活在世上,要善始善终,走得坦然。
这使刘洁产生想法,把癌症病友聚集起来,给他们一个相互取暖、相互交流的平台,于是有了微信公众号“斗瘤”。
“斗瘤”记录了许多癌症患者的人生,有原本生龙活虎、即将迈入大学校门的少年,有患癌后助推杀人冤案平反的老警察,也最早爆出兰州患癌大学女教师被学校开除的消息。
“癌症病人像戴着沉重的枷锁生活,他们整个家庭,也被拖入无边黑洞。”刘洁想“话疗”癌症病人,记录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还很想给读者补上死亡教育这一课。在他看来,许多人和他一样,成长过程中,死亡教育缺位。因为对生死问题的避讳,他和父亲缺乏交流,在父亲患病后,才了解父亲的真实想法。“当死亡的威胁突然降临到自己或家人头上,许多人手足无措,甚至以消极方式应对;而当亲人离去后,亲属的心理伤痕往往很难抚平。”刘洁说。
一些现实也让刘洁觉得,补上这一课十分必要:他曾去过自然灾害的现场,有些逝者的尸体被随意码放在路边;一些地区办丧事,伴随着亲人哭声,背景音乐响起,竟然是网络神曲《爱情买卖》,只能以光怪陆离来形容。
“生死是一个人生命两端最大的事,我们都需要思考,如何面对死亡。”刘洁说。
等检查结果的间隙,父亲一个人蹲在马路边,撑着下巴,看车来车往。刘洁走近,才发现父亲正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