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捕梦之乡》
执着
“我不喜欢泛读一本书,希望还可以再读一个国家”
本报记者 马黎
陈丹燕,生于1958年。现居上海。主要作品有《少女们》《慢船走中国》,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散文集《写给女孩的私人往事》等。 |
陈丹燕
《捕梦之乡》
执
着
“我不喜欢泛读一本书,希望还可以再读一个国家”
为了看懂一部小说,三番四次跑到小说环境里——飞到作者的故乡,跑到作者家里,躺在他的床上,闻着枕头上的气息,翻看他的笔记本,这样疯狂的读者,大概只有陈丹燕了。
这些年,陈丹燕一直在“地理阅读”,用行走的方式精读她喜欢的作品和作家,去伦敦看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和《双城记》,在奥地利读茨威格,和丈夫陈保平去俄罗斯背普希金的诗。
最近两年,她的难度又升级了:挑战20世纪欧洲小说的两个高峰,去爱尔兰读《尤利西斯》,在塞尔维亚读更为迷宫的《哈扎尔辞典》。
这是她很喜欢的两部小说,尤其是米洛拉德·帕维奇写的《哈扎尔辞典》,在上海读了无数遍——普通读者读到一半就想放弃,她却为此去了4次塞尔维亚。发生了如下三幕:第一次去,塞尔维亚旅游局的工作人员礼貌地说:欢迎你;第二次去:你怎么又来了,还是为了这本书?第三次去,知道的人全都在说:我们要怎么才能帮助你?
在帕维奇家里,夫人告诉她,帕维奇的24小时是两天,中午12点他要睡一觉,午睡时,他的梦特别多。在《哈扎尔辞典》里所有梦的描写,大多数来自于帕维奇午睡做的梦。
这些经历都写进了《捕梦之乡》,陈丹燕不单单读一本书,还读一个个的国家,以及作家们隐匿的精神。
历史和地理是小说的抓手
钱报记者:读《哈扎尔辞典》读得这么执着,为什么?
陈丹燕:好的小说可以从各个角度去看,不存在只有一种阅读方式,我不是那么喜欢完全抽象地看小说——不看历史背景和环境,只读故事和文本,这样阅读获得的经验非常有限。好的小说能长久生存在世上,历史和地理是两大抓手。
也有人说《哈扎尔辞典》完全应该脱离背景和历史去看它的共性,我不这样认为。任何共性都是在独特的地理和历史背景下产生的。我要做地理阅读也是这个原因,而且,我不是去看山川风光,我要和本地人交谈。
钱报记者:特殊性在哪里?
陈丹燕:它在巴尔干半岛上的核心位置,造成它的历史特殊。不像内陆国家,别人很难打过来,它是随便什么国家,只要是强国,都会打来抢去。而且,他们都是为了别人在打仗,谁强,就得帮谁,永远不会为自己打。这真是苦难的历史。
钱报记者:你和当地人交流,他们对于自己的历史和处境,是怎么看待的?
陈丹燕:他们有着非常独特的历史观和价值观。这就是地理环境带来的。
比如,很多人都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是因为一次暗杀,暗杀者是17岁的塞尔维亚人普林西普。全世界都说,这个孩子的刺杀行为,导致战争有一个借口。但是,一战带来了塞尔维亚王国的独立,对他们来讲,这个暗杀者是民族英雄。这是我们绝对想不到的。这种反差,你不到当地,很难有切身体会。
钱报记者:我看过一张照片,一战百年,塞尔维亚最古老的书店里,挂着帕维奇的海报,放着他的传记。
陈丹燕:那是一个11月,我在这家最古老的书店做一个采访,现场要布置很多灯,需要用电,谁知道突然停电。他们买了很多蜡烛放在书店里。这在书店是很危险的。但他们说,因为欠了国家很多电费,国家就把电拉掉了。
我觉得这怎么可能,他们就笑,说他们经历过比这点事艰难得多的时刻。
我们录音的麦克风提前充满了电,录了很多在摸黑情况下,一个书店是怎么运行的声音。比如大家用手工算钱;有的人说,没关系,可以拿着蜡烛看我想看的书。这让我很震撼。
钱报记者:安然处之,继续生活。我现在可以理解你书里向导说的那句话了:“塞尔维亚人还能怎样做,别人端着枪来,你总不能拿着吉他去会他。”
陈丹燕:他们觉得可以忍受,哪怕只有一上午的阳光。
在当地和作者产生精神联系
钱报记者:你现在对于小说的理解,和之前相比,有不同吗?
陈丹燕:这个小说和作家,成为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已经不是在纸上的,而是有非常密切的具象联系。这是我做地理阅读最大的收获。如果去一个地方,在很短时间内,物质上会有联系,但精神上的联系很难产生,如果跟着小说,是可能产生这种联系的。
钱报记者:所以地理阅读,是你精读小说的一种方式。
陈丹燕:我不喜欢泛读。我希望还可以再读一个国家:意大利,想知道文艺复兴和意大利的环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挑选的都是我少年时代读过的书,《神曲》、《十日谈》等等。
钱报记者:我想知道你这些年的阅读方式,就是带着书,边走边寻找吗?
陈丹燕:这是我后来才想出来的,之前并不是这样。一般都是去过之后,回到上海把书拿出来看。但现在我觉得,必须把书拿到当地去看,只有这样精读的时候,才能把每一个动词和名词搞得很清楚,在那个地方,你才会看懂之前你忽略的很多小细节。
比如,《哈扎尔辞典》里有一句话:骑兵穿过了芬芳扑鼻的波西米亚森林。我在上海看,一直不晓得为什么芬芳扑鼻。一直到6月我再去,穿过森林,我才知道,那里有很多菩提树,6月开花,非常香。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之一,用他的笔形容的世界,你到了那个地理环境下,看他怎么形容。这是很不一样的。
钱报记者:帕维奇采取的是超现实的写作方式,但你为什么还是能找到一些依据,能找到现实环境所带给他的一些东西?
陈丹燕:这个问题太好了。如果你在中国看这本书,完全彻底超现实,每一句话都不可信。
去了那里,走到的地方全都是可触摸的,才知道他在塑造超现实世界的时候,其实用了很多现实的材料,我发现这点时,觉得他给了我一个真实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