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武侠电影里的侠与竹

　　1928年，上海明星电影公司拍摄了《火烧红莲寺》，被史学界看作是神怪武侠片的起点。中国武侠电影自诞生以来，一直保持着非常独特的个性特征，其九十多年的发展历程为中国传统武侠文化的精神内核注入了新的活力。武侠电影已经成为中国电影史上最早形成也是最成熟的一种类型电影，极大地丰富了中国电影乃至整个世界电影话语表达的多种可能性。在类型电影中，武侠电影的通俗定义是，以中国的武术功夫及其独有的打斗形式，及体现中国独有的狭义精神的侠客形象，所构成的类型基础的电影。

　　侠，奉天行道，善德仁勇，守德仗义，礼智忠信。竹，枝杆挺拔，修长，四季青翠，傲雪凌霜，竹与梅、兰、菊并称为四君子，与梅、松并称为岁寒三友，古今文人墨客，爱竹咏竹者众多。古诗有云，风摧体歪根犹正，雪压腰枝志更坚。身负盛名常守节，胸怀虚谷暗浮烟。也许是从《卧虎藏龙》开始，武林高手间的打斗仿佛不再流行华山论剑，而是相约竹林一战论高下。其实在此之前，胡金铨导演1971年的电影《侠女》就为后来者提供了教科书级别的竹林场景打斗戏，影片荣获第28届戛纳电影节最高综合技术奖。“砌曲横枝屡解萚，阶来疏叶强来风”，光影、疾风、山雾在墨色的竹林里烘托出即将到来的危机。杨慧贞并肩石将军英勇杀死门达的贴身护卫，疏密有致的竹林、倏尔快疾的山风使竹叶在日光中沙沙作响，竟有些像《罗生门》中的山林，透露着危险的信号。强烈的剪辑节奏感，远景和特写交叉，让人精神振奋，为武侠电影留下经典而潇洒的一笔。

　　而2000年由李安执导，周润发、杨紫琼和章子怡等联袂主演的电影《卧虎藏龙》中李慕白与玉娇龙竹林一战更是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该片获得第73届奥斯卡十项提名，并最终捧得最佳外语片等四项奖项，将华语电影带入一个口碑上的新境界，也掀起了影坛新一波武侠电影风潮。电影讲述一代大侠李慕白有退出江湖之意，托付红颜知己俞秀莲将自己的青冥剑带到京城，作为礼物送给贝勒爷收藏。李慕白隐退江湖的举动实际却是惹来更多的江湖恩怨。相比于《侠女》，李慕白与玉娇龙的论剑不是在竹林中而飞行在竹林之上，茂密的竹林绵延成一片竹海。青山翠谷流水间，高深莫测的武林大师与天真无畏的初生牛犊身着白衣在林中比武。竹林打斗这场戏，一般看作李慕白和玉娇龙的情欲对抗游戏，最终李慕白得到了玉娇龙。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往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欲方向联想。偌大一片竹海，偌大一个江湖，他们守着各自的信条, 一个毕生都在追求齐物无为、虚无守一，深谙江湖规则的大师把所有的欲望都隐忍在自己的内心里，却扬言要试探玉娇龙的本心。而叛离世俗礼制的玉娇龙在李慕白面前敢说敢做，敢爱敢恨，直面自己的内心，无所畏惧。武艺不如李慕白的人很多，敢正面质疑他的本心，撕破他的面具的人却只有玉娇龙一个。坚硬挺拔的竹在这里柔软而包罗万象，暗藏玄机，江湖就像这片竹海，有的人想归隐一生，有的人偏要站在最高的枝头俯视一切，可是走远了一看，这林子里所有的欲望所有的明争暗斗都不过渺小如尘埃，春秋更迭，人来人往，不如归去。

　　2004年由张艺谋执导，金城武、刘德华、章子怡领衔主演的《十面埋伏》提名第77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摄影奖。影片讲述的是晚唐时期两个捕快与一个歌妓的爱情故事。原本歌妓喜欢的是刘捕头，但后来经过一番周折，歌妓发现自己最爱的竟是金捕头，刘捕头则因爱生恨，萌发了杀死歌妓的念头。最后歌妓为了保住金捕头的性命，与刘捕头同归于尽。《十面埋伏》其实很难把它定义为武侠电影，因为它通篇讲的就是一个三角恋的爱情电影嘛。竹林追杀场景的出现说明竹林这个意象在武侠片中已经作为一个经典桥段拿来致敬了。因此在这一场戏中，《十面埋伏》的竹林缺乏《侠女》的禅意又不具备《卧虎藏龙》的新意，只把竹林当凶器代替刀剑对歌姬与金捕头爱情的考验，观众只看到了两人的情谊却看不到作为飞刀门弟子的小妹舍身救世的侠客精神。也从这部电影可以看出中国的武侠电影渐渐走向类型的杂糅。

　　竹林作为武侠电影的关键意象，对比这三部电影不难看出武侠精神在类型电影中的变化。从“以天下为己任”为守正义亡命天涯的使命感到飘然遁去、不知所终的仁德为武，再到回归内心，把握现世的烟火气息。也许中国武侠类型电影的创作在面向市场的时候势必要糅进多种类型元素，但是目前国内唯一能体面地走上国际舞台的电影类型仅有武侠片而已，因为帮它做背书的是绵延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化。所以无论银幕前坐着什么样的观众，创作者都必须牢牢把握武侠的初心，做电影的侠客。“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是竹，是侠，也是中国武侠电影。　　　　　　　　　　　　　　　　　　　 沈育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