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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夜谭》

  周逸清(杭州市安吉路实验学校初三3班)

  “于是我忽然知道了那个女人是谁,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对我笑。”

  ——《渔夫和他的灵魂》

  公历1897年初。

  是冬深时节,将近到这个伟大而散得几乎只剩一个巨大庄严却摇摇欲坠架子的帝国的“新年”了。传教士背着好大一个背包走在路上。名字是弗兰茨,来自西方很远处的某个国家。明明已经快三十岁了,样子却总让人觉得年轻。弗兰茨有一张自信乐观热爱梦想的脸,以及栗色卷发和明亮的蓝眼睛,是不知道典不典型的洋人。此时已是日落之后,天空由白昼的浅蓝转为深蓝,闪闪地几颗星子眨眼,踩得发白的土路更加显明。一小片田对面已经简化成青黑色剪影的山麓下露着几进南方常见的硬山式瓦屋。

  于是急需借宿并且不拘小节的弗兰茨直接从收割过的田里穿了过去,上前叩门。门额是一块没有字的青石,门把手倒是被摸成熟铜了。

  门吱呀而开,门后女子个子高挑眉眼舒朗秀丽中有种深潭水隐蛟龙的静,约略二十五六,挽了髻像道姑。上衣青绿色,广袖或所谓琵琶袖,领子却是白色。配一条深宝蓝裙子,裙上格式化象征化了的缠枝莲闪些金光仿佛方才那些星子。

  她听弗兰茨说明来意,习惯性的微笑中有些原因不很容易解释的惊异,但终究没有失礼,转过头用南官话说——阿郎有客来,声音并不很高,弗兰茨觉得像磁盘上画的那些中国淑女的作风。

  弗兰茨跟她穿过天井走到堂上,于是有履声从里间出来,弗兰茨想象着一位本地绅士拖着辫子一只手上拿着烟枪,眯着眼睛走过来,那才比较“正常”,这个女人呢……弗兰茨觉得她很美,但更像是中国人被叫做高贵的异教徒的那个时代中走出来的人,莫名其妙地不真实。

  然而实际情况再一次让弗兰茨出乎意料以至于以为自己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他喃喃着画了个十字——走出来的人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穿着斜掩了带白护领衣襟的灰色长袍,并未留辫子而是盘着发髻戴了网巾,像极从前画上“神圣中国”的一个代表人,只差纸扇了。他身量在中国人中算得高大,笔管条直地站着,神色使人想到狮子在丛林中放松时的状态。烟水晶色眼睛明亮干净像藏了星子。

  现在弗兰茨坐在被叫做书斋的中国式会客室里,至少他是这么判断的。方才那个女子——名字叫做陆离的,尽管弗兰茨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泡了茶来,是浅青色的杯子和带些绿色的透明茶水,中国喝茶习惯不同,一向来不把糖啊牛奶啊的东西往里面加,弗兰茨这一点还是知道的。然而弗兰茨……嗳,这个人到底还是年轻,好奇心不分轻重的。

  传教士抬起头来再次打量对方的装束,一句话不合时宜地就说出来了“恕我冒昧,您为什么不像其他的中国人那样?”汉语发音还算标准,句子语法就有点——焉知会在这种话题上无意翻了他人旧账呢,“我是说,没有像他们一样留辫子穿那类……马褂还是长衫的呢?”

  就算是弗兰茨,这时也注意到男主人放下茶盏的动作僵了一下。他转过来有所难言地苦笑:你以为中国的人,从来是留着辫子穿着那样衣服的吗?

  他语调并无多少抑扬但弗兰茨无缘由地估计他为自己的问题感到……愤慨于这个外国人的无知与这个帝国如今的现状。男主人看到他依然面露疑惑,叹了口气。

  场景一时有点尴尬,弗兰茨很自然地找补了一个中国人见面时常见的问题:

  “贵姓?”

  “免贵,朱。”他说——那么你呢?朱说出自己姓氏时的语调犹如那些私地仍为自己家族自豪的旧贵族,别人问起时说当然说不值一提的。

  “弗兰茨,”传教士又补上了自己的姓“弗兰茨·布莱克。”“名字不错,”朱笑,“像佛郎机国的人。”

  “不是,是美利坚。”是更远的地方,远于当年那些商船的故乡,是这里日出时那儿正在日落的海洋彼端。

  “那么,来此何为”朱仍是带了笑看他,有些好奇而友善样子,不像弗兰茨一路所见那些眼光闪烁地打量着他,麻木而惊异的人。

  ——于是弗兰茨说起自己的梦想,以及自认的在蒙昧野蛮土地上传播福音的任务。他讲得很起劲而兴奋,眼睛闪闪发光。一侧眼发现朱理理衣袖十指交叉放在膝上打量着他,莫名便虎头蛇尾地收了口。那种目光仍是静的,却有隐藏的不屑与傲气和……怜悯。弗兰茨几以为对方真是旧王族。

  其实当然是,而且远比他想象的高贵。 “所以,你认为这片土地是蒙昧的?”他说——这片土地上曾经和将来的许多人,比某些自认文明的人更加智慧和文明。

  即使它如今灰暗蒙尘。

  弗兰茨不认为他说的对,但一时没想去反驳,只是问了一句:

  “那么,包括你吗?”“我是早失去那种资格了”,朱眼睛里的光暗了,放下手中空杯。

  “让三娘领你去房里吧。”又说了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后谈话终于耗尽燃料。朱起身拂顺衣纹,先前那女子早提盏灯立在门口。

  “嗳,天色晚了房里暗的。”她说的时候抬了手去掠鬓角。

  后来弗兰茨才安顿下来,忽然发现带来的一瓶水不知道掉在了哪里,而刚才那杯茶并不足以解渴。于是弗兰茨好不容易从床上滚起来想找陆离或三娘要水。找了一圈不见人影,反而在后院发现了一口井,看水挺干净的于是打了一桶上来就着手喝水。

  或许是被冷水刺激得感官敏锐了几分,这时弗兰茨隐隐约约觉得仿佛有什么超出自己认定常理的事件已经发生并且正在延续着。

  传教士在冬季的夜里立在院子里的天空下用手捧起木桶中井水来喝,院子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妄,连同那个方才与自己谈话的中国人和那个穿着宝石蓝裙子的女人。也许都是幻象吧,弗兰茨想,像是乡下民间故事里那种山林仙子或恶魔幻化的人和房屋——房屋看不出什么异常,但那些人,为什么身形面影都像是从那种中国小说绣像插图上破纸而出的书中人呢。

  穿着一百多年前式样的衣服,用那种中国式的晦昧不明的优雅和礼节说着意味罕见的话。

  手里捧的井水顺着手指流到手背,然后沿着手腕和小臂的轮廓滑进袖口,弗兰茨凉得一悚,发现如果真是那样自己现在的位置和行为会非常招人怀疑:有些中国人认为洋人会在水井里下药引发瘟疫。

  不过这个想法也没持续多久,弗兰茨就(不知出于何种理由地)转身往回走去,先过了这夜再说吧。

  然而路过天井的时候明明听见身后院里有动静,出于某种原因只是躲在墙壁后面窥视:

  被叫做三娘的女子和一匹上好鞍鞯的白底子青骢马立在井边,人马都是静的。朱换了一件短下摆的浅色斜襟衣服站在稍远处,仿佛是端详着另一面墙上的忍冬花藤。马在喝那个木桶里的井水,障泥深色地子上有极东方的枝叶花鸟。半侧爬满忍冬花藤的墙上有敞开的洞门,不知是何时出现又将通往何处。

  那个女人啊,被夜色模糊了细节的身影居然像鸟的侧影,是那种劲俊的小型猛禽,也许是鸢,被号称可以飞得无限接近天空顶部的候鸟。

  又是半晦半明的灯谜了,他道。这时马也终于饮完水,抬头略微上下甩着额头的水珠。朱走近来翻身上马,接过缰绳催马小跑,过那洞门出去。陆离凝望那一人一马的背影,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弗兰茨转个身走向房间,他可不希望一会儿被发现。

  于是弗兰茨过了睡得很不踏实的一夜,梦做得一个接一个搅成一团,内容仿佛那些花烛龙鬼的东方织锦。一个场景是他发现朱是那种中世纪记载里面容苍白动作高傲优雅,华丽的黑色装束隐藏入阴影的恶魔化身,而三娘衣袖一展便化作飞鸟。

  次日。

  然而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睡了一觉反而更加腰酸背痛的弗兰茨起身收拾东西继续赶路——同时脑海里还盘旋着昨夜的梦境,以至于忘了向大约已经回到书斋的朱告别。陆离也同样被忽略了。

  当时真应该好好向他们告别的,出了门走出一小段路的弗兰茨和那天之后每次想起这件事时的弗兰茨都这么认为。于是,当时,弗兰茨回头去望自己方才走出的门。

  哪还有什么瓦屋和院落呢,那一小块屋顶分明是本土神明的庙。最不可能的推测居然成真,弗兰茨背后一凉,站定画了个十字——终于没敢回去仔细看。

  于是直到许多年以后弗兰茨都不会知道,那位被他模糊地认定为异教神明的朱,曾经是百余年前上一个王朝的皇帝(不是那种想象中东方的龙袍EMPEROR而是真正的社稷主),而其后——

  日维子卯,岁在甲申,虞渊坠北,陆昏鲁阳,挥而不返,夸父追而逡巡……世禄华胄,先朝遗绅,榆故老,蕨顽民,知景命有属,众归往于圣人,而其黍离麦秀之触处,而哀感者恒郁郁而莫伸。岁以是日吊其故君——于是乃神其说愚其人,易其名而隐其实,而诡而扬于众曰:是日也,太阳之生日也。夫太阳,日也,日者,君也。故君不可以灼言,故易人鬼为天神;天神不可以有忌,故易国恤为生辰。斯实惟吾乡先生不得已之苦心隐恨,其事可以感风雷,而其志可以泣鬼神。其时盖相视而共,喻其故则呜咽而难陈。年运而往,莫知其因。

  以至几乎与那些崔府君,马王爷,谢必安以及诸如此类或有其人或无其实的,面目相似得只能分辨出是神明的存在成了同类。

  评委点评:作者试图构造了一个空灵美的幻境,所述故事置于清末之时,传教士夜间投宿本土神庙,波澜起伏,亦真亦幻。作者能巧妙运用“朱天菩萨”、《太阳经》等民间传说,关注“佛郎机国”等细节,借王尔德(《渔夫和他的灵魂》)之口,将渔夫、传教士、明崇祯帝联接,构思精巧,意旨深邃。

  (嘉兴一中语文教师 孙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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