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动物表演改变命运的他和它们
钱报专访杭州动物园杂技馆馆长余培阁,他曾带着动物表演上春晚
55岁的他经历了动物表演的变化:从走江湖到驻点动物园,再到被取消
本报记者 黄小星 实习生 杨媛媛
有时在电视屏幕里,看到草原上的雄狮凶猛撕扯角马,杭州动物园杂技馆馆长余培阁会想念他的动物伙伴。比如,他曾经驯养十年的小虎“哈利”和“波特”。2015年初,“哈利”和“波特”结束表演生涯,回归动物园虎山,他曾去看过它们。
事实上,它俩就生活在离杂技馆一两百米的地方。叫一声“哈利”“波特”,两只老虎着急地跑到跟前,蹭着笼子,瞪着余培阁。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刻在余培阁的脑海里,“就像自己养大的孩子送了人,”他迅速转身,立誓再不走近虎山。
这周,1400公里以外的广东珠海,第四届中国国际马戏节首次告别动物表演,舆论欢呼动物保护观念的进步;而早在2015年之前,余培阁的驯兽生涯迎来拐点(本报2014年11月17日曾报道)。近三年过去,现在陪伴余培阁的,是杂技馆后院两只走钢丝表演退役的山羊。
“也就图养着好玩吧,不然这么大的院子,也没个生气。”余培阁说。
动物表演取消,转型表演魔术
下雨的杭州动物园,闻起来是潮湿、冷清的,还有一丝兽类特有的腥臊气味。杂技馆内,演出开场了。一个肌肉健硕的年轻女孩腹部贴地,双手、足底和口中分别顶起叠放着三层酒盅的玻璃台,纹丝不动。紧接着,表演魔术的小丑蹦蹦跳跳地上台,他伸手掀起盖在凳子上的天鹅绒布,拎出一只呱呱叫的鸭子,惊慌地扇动翅膀。
看台上响起齐刷刷的掌声和叫好声,观众们连忙举起手机。来不及享受赞美,小丑迅速下台,穿戴上美猴王的行头——演出结束,“齐天大圣”将手持金箍棒,邀请小朋友照30元一张的快相。摘下沉重的头套,55岁的余培阁有点疲累。他来自河北吴桥,那里是中国有名的杂技之乡。八岁,余培阁就随着父兄学艺练功。上世纪七十年代起,一家人开始“跑江湖”,直到被吴桥当地一家规模很大的民间杂技团收编。
动物表演取消后,一天五场、每场半小时以上的演出还要继续。余培阁不得不琢磨新路子。一名演员一个月至少要开6000元工资,为节省开支,他常常亲自登台。如今,他已经蹬不动独轮车了,转为表演魔术。
驯兽是技术与感情的结合
余培阁觉得,自己能听懂猛兽的言语。这靠技术,也凭感情。上世纪90年代初,余培阁所在的杂技团获批动物表演资格证,随即接来一批动物。机灵的余培阁被选中驯兽。
三个月断奶后的小虎,比小猫大不了多少。余培阁把和了维生素、钙、鱼肝油的肉放在手心,喂小虎吃下。他的一双儿女不在身边,他就把小虎扛在肩上,逗它们玩。小虎很快长大,扛不动了,余培阁就抱着小虎,在怀里打滚。小虎爪子很利,有时也会在身上抓出血印,“动物们这样跟你玩,才是信任你。”余培阁说。
夜深人静,余培阁和师父起身。因为白天干扰多,动物容易受惊,驯兽师会选择四下无人时与动物单独相处。只见师父掰开一只老虎的大口,把头伸进去,余培阁心惊胆战。他知道,老虎的利齿能轻易把人的脖子洞穿,肉垫下暗藏的爪子,如同尖锐的钢叉。师父告诉他,驯兽需要技术,“先把拳头放进去,等它口撑开就拿出来,然后迅速塞把肉,”如是再三,直到猛兽形成条件反射,即使口中含着人头,也不会咬。跳火圈也是同理……“我们面对的是猛兽,你打它,它要发怒,要逃跑,那是多少个人都摁不住的。”余培阁称驯兽方法为“行业中的技术问题”,“每个行业都有技术高低,靠虐待肯定是驯不好的。”
动物表演曾经的黄金时代
余培阁出师后,开始带着自己的一支动物戏班“跑江湖”。1996年,余培阁带着狮子、老虎、猴子、山羊等,来到杭州动物园。通过招投标,“余家班”包揽下杂技馆的表演。动物表演风靡一时:羊走钢丝,猴子挑水,狗熊蹬自行车,老虎跳完火圈,又骑在马上绕行全场,观众还能上台,享受大象按摩。这甚至成了动物园的一块招牌。
2000年前后,是余培阁人生的高光时刻。这一年,西湖博览会复办,杭州动物园出了个“狮虎大游行”节目,满载猛兽的花车从吴山广场出发,一路经过凤起路、延安路,又由西湖大道转到武林门,最后停在省人民大会堂门前。巡游当天,一路欢呼。
2001年,动物表演登堂入室,搬上春晚舞台。知名小品演员巩汉林和刘流担任“裁判”,带来一台《动物运动会》,节目里也有余培阁的身影,他负责训练狗熊打拳击比赛。年轻的余培阁脸庞瘦削,很是英气。
凭着演出收入,余培阁在滨江买了房子,一双儿女读书用功,考到杭州念大学。他们成了新杭州人,结束颠沛流离的江湖岁月。
杂技馆的后院住满动物,每天早上,余培阁的妻子给演员们蒸好馒头,就忙不迭地给动物们准备早饭。在这里,表演明星大象碰碰陆续生了两只小象,余培阁高兴得像抱了孙子。
拒绝动物表演已成为主流
拐点在2013年到来。这一年,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印发《全国动物园发展纲要》,要求杜绝各类动物表演。
余培阁也敏锐地发现,自己曾前去取经的北京、上海、南京等地动物园,动物表演消失了。
2014年冬天,杂技馆最后一次动物表演。余培阁没有上场,只是坐在台下,默默掉眼泪。来不及思索自己下一步何去何从,他更清楚地知道,隔离动物与观众的铁栅栏即将被拆下,动物们将流散到“绝望境地”:一纸文书禁止了公立动物园的动物表演,可从业者以及表演动物的善后工作并无安置。民营团体的动物演出仍旧游走在灰色地带,余培阁带来的一些动物,将回到大篷车上,继续流浪奔波。
但在公益组织“拯救表演动物”项目负责人胡春梅的口中,却有另一番观察。她说,一言以蔽之,让动物听话表演,普通无非两种手段,打和饿,“无论动物种类如何,表演背后的伤害性训练、糟糕饲养是没有改变的。安置动物问题并不是叫停表演的阻力,而是马戏行业的利益。”
在她看来,反对动物表演,是“回归对生命的基本尊重”。
“民营靠市场,如果不能适应就会被淘汰。”余培阁清楚,一个时代过去了,拒绝动物表演成为国际主流,刷新着他与同时代民间艺人的旧有认知。他买来两尊狮子与老虎的模型,由它们替代真的猛兽,和观众合影。
安静时,杂技馆能听到狮吼与虎啸,但很快就被欢快的音乐掩盖了,一场场以人为主角的演出仍在继续。
他买来两尊狮子与老虎的模型,由它们替代真的猛兽,和观众合影。
2001年,余培阁带着动物表演上了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