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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12版:全民阅读·晚潮

一言不发就各奔东西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开始读上海文汇出版社朱耀华老师向我推荐的《凭什么》。我孤陋寡闻,对作者王小龙,也是中国口语诗的先驱王小龙一无所知,而朱老师,那种让人稀罕的老派编辑的激情在暗流涌动,期待我读出某种呼应。

  初读一千字,顿时惊呆,以为是一部精彩长篇小说的开头。作者的笔触有一种不凡不羁的才子气,他要驾驭记忆,驾驭苏州河边驳杂的光影,驾驭流浪和饥饿。

  1962年,那个著名的年份,我未曾经历过。要10年后,我才初尝这个世界的滋味。但是王小龙笔下妈妈们走来走去的纱厂,准确击中了我的童年记忆。

  王小龙笔下那个跳入苏州河的“小瘪三”男孩,我应该也认识。他就是我街坊。曾经对他做过恶,不想跟他玩,就把他一把推下了运河河滩,然后因闯大祸得到一顿暴揍。我8岁,镇上时常有游行队伍敲锣打鼓地经过,那翻天覆地的热闹与欢腾,仿佛明天就会实现四个现代化。一个中午,我听到游行队伍的锣鼓声,端着饭碗就箭一样射了出去,热闹没看成,我摔倒在门槛上,缝了八针,手上留下永远的伤疤。

  原来我与素不相识的王小龙,还有如此隐秘、相通的记忆:关于热烈激情的游行队伍、古巴糖、腌咸菜、江南最冷冬天瓦檐上挂着的冰条以及开春前奇痒难忍的脚后跟等等。

  我从书中读到,1964年,作者王小龙已经小学四年级了,那么他是1950年代出生人,是红旗下的蛋,却经历过解放后所有的煎熬岁月。在他的书中讲述的那些片断、记忆、故事,如今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下一代读之,或许会有某种魔幻现实主义的错觉。像我这样在童年见过亢奋场面的,一勾连起某种记忆,依然有一种肾上腺激素分泌忽然旺盛的激动,那浪漫、迷狂、飞升犹在,仿佛姜文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的童年都曾经是那个无法无天站在烟囱上的马小军,我们不需要去学而思,我们有大把时间在街上游荡,和神神秘秘不停在开会的大人们不同,我们童年的空气中充斥着无政府主义和自由主义气息,像一道白炽的光。而如今,我们正面临着被嘲笑保温杯里泡着枸杞,被嘲笑油腻中年。

  王小龙说,“人生的耿耿于怀多数都是对自己的厌恶和无可奈何。”那么以一种王小龙似的既天马行空又絮絮叨叨自得其乐的方式描述往昔,与他记忆中的上海往事干杯,或许也是因为诸多“对自己的厌恶和无可奈何”吧。

  《凭什么》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小说,更像一种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新文本,我从作者童年读到他退休,也许你读到后来也会像我一样,“觉得自己伤感得像长篇小说”。另一方面,似乎又听到时代的倾诉者王小龙自言自语——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人的神经大概就这样一点点粗大起来”。

  书看到后来,我以为作者并没有以知识分子情怀作为立此书之本,他并不掩饰那些不算高级的腔调和趣味,他的记忆是草根气息浓郁的,对旧时代故事既是“白头宫女闲话说玄宗”,又有老工人师傅对曾经男女情事的津津乐道,因为这样鲜明的个人风格,《凭什么》明明可以更知识分子,你却看到了更多的时代世相。

  同样写上海老市井,《繁花》也写世相,骨子里是知识分子的,《凭什么》的骨子里却真正藏了一颗平常心,有一种对生活的彻底平等,无所谓高与低的通达与觉悟,王小龙更像一位持众生平等观的说书人,认的是最朴素的理,在惊堂木拍响之前,那些狰狞的狼狈的粗砺的暧昧的香艳的麻木的,都已经看开了,看透了,看淡了。

  后来我知道其实作者是位著名的诗人,纪录片导演是他的职业,他是一名地道的上海知识分子,有着上海老男人的风度翩翩,他在陈村的“小众菜园”里写东西。他家铁路宿舍二楼东北角的小房间,曾经是上海相当稀罕的在野文化地标。书中几处提到他的诗人朋友顾城北岛等,说起顾城在他家睡地铺,要他拉小提琴的往事,也说得云淡风轻。说到自己的父母辈故事,我恍惚以为自己又在读老金的《回望》。

  说此书有世相感,不仅因为王小龙有嬉笑而不怒骂,也因为书中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如此鲜活,比如某个在徒儿们面前展示雄性力量的工人师傅瞬间让人想到西门庆,既市井又滑稽,而最野性的欲望,即便在最禁锢的时代都能市井又滑稽地狼奔豕突。王小龙不太愿意评说自己经历的那些过往,他更像一位换上浴袍,走进大众澡堂子的洗澡客,在热气蒸腾的澡堂子成为话语的中心,他可以是显者,也可以是隐者。在大澡堂子,说什么之乎者也,达官贵人或贩夫走卒,最后都不免赤裎相见。


钱江晚报 全民阅读·晚潮 a0012 一言不发就各奔东西 2018-05-20 7305262 2 2018年05月20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