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昱宁与费里尼
萧耳
读黄昱宁写的东西,也有些时日了,上一部读她的书《假作真时》觉得这个不知该定位到大还是小的女子,最具标签化气质的才女,有一个别样的脑袋,如果说这脑袋雌雄同体就有些俗套,该怎么表述呢,这是个智商很高的,会旁顾左右而言他的,抹去了性别的女人写的东西。
从她的《假作真时》这个书名,其实就该有所警觉了,这个女人正在介意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她已经在真实与虚构间缠绵着了,假作真时真亦假,她的那“半部小说”——《海外关系》,几年前读到的时候,我想到了王安忆早些年写家族史的《记实与虚构》,王安忆是写小说的,我读的时候也想到了,黄昱宁一定是会去写小说的。
她是女性,但常常会忘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去写作。她是天生的规矩的好学生出身,但也常常溢出好学生的范畴,以特别活跃的生命热力在尘土飞扬的红尘世界上蹿下跳,有时她关注腔调,有时她关注机锋,有时她要穿透人性,有时她又拾起理性来,她规矩端方,又天马行空。
她这么善变,或许是因为她拥有出版人、翻译家和作家三个维度的生活吧。
现在,从对黄昱宁的写作的好奇出发,我想来研究一下同为女性的黄女士的身体。
黄昱宁,她的身体属于微胖界美人,她有一双乌黑又大的明亮眼睛,她的额头宽阔,一看就知聪明,属于抓取知识无障碍型,由这个身体出发的她的写作,像一种动物:一头会发威的,饱满的,占山为王又四处游走的老虎。
她的女友毛尖有个有趣的书名,叫“一只老虎在浴室”,黄昱宁呢,这只老虎才不会呆在浴室呢,这只老虎会不断拓展自己的地盘,什么都不满足,什么都好奇,画块地,狩猎,吃饱。
这只老虎写出来的字,也有强烈的主权意识。
一个像虎一样生命力特别旺盛的人的写作,和一个生命力脆弱的人的写作,最后呈现的气息,肯定是不一样的。
而我现在发现,写作不仅仅是通过大脑的行为,同时还是通过身体的行为。因为我也写作,也写小说,对有没有力气写小说这件事,特别地敏感。我时常是有气无力的,要小说的情节紧要处猛攻一下,推进一下,需要积累好几天的力气才能落笔,而黄昱宁,一个晚上就搞定了,像激烈的枪战片,啪啪啪几枪,也许多费了点子弹,但该击中的都击中了,该毙命的,都毙命了,该逃出生天的,她仁慈地给留了条后路,该抚慰的,她温柔地在枪战现场后,给人家揉两下心窝子。
我以为从前哗众取宠的“身体写作”被污名化了,真正的“身体写作”,才不是身为女性作家就涂脂抹粉,坦胸露乳让你消费让你意淫,真正的“身体写作”,具有神秘的,高级的,生物学上的意义。
我看黄昱宁这个身体码出来的字,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她的文字宽阔,灵敏,兴致勃勃,东张西望,上半身的智商和下半身的荷尔蒙是中和过了的,因而显现出本雅明所谓的文明的秩序;在她的小说里,她制造了大量的她自己的生活之外的陌生感,黄昱宁式的大千世界,确实也有些费里尼式的马戏团的荒诞感:有的男人探头探脑,蠢蠢欲动,有的男人在一种体面的潜规则前被逼到了爆炸的悬崖边,有的女人活成了彻底的“他者”,一种媒介时代的“戏精”女妖精,有的男人丧到快成为《变形记》里的甲虫,有的女人丧到了就像早更期绝望主妇,有的女人从护士到诗人到自杀者……
她的小说世界一点不“宁”,而是充满了当下性,时代感,喧哗与骚动的动荡世界,一切都在变,嬗变的变,变异的变,变迁的变。在这种当下之变中,小镇青年可以摇身变成企业家,也可以变为职业骗子,骗子又可以因为良心发现变成爱管闲事的好心人,男人可以是丈夫,是情人,也可以一秒变成吃软饭的,变为舞台上聚光灯下光芒四射的成功男士,也可以变为丢盔弃甲之红尘败将,女人可以是如《白昼美人》中德纳芙般体面漂亮的妻子,也可以变为跟踪者,变为呼风唤雨的情感专家。人们的不确定,也正是这个时代不断异化的特征。
而这令各色人等不舒适的“变”,又透出一股“丧”气,这“丧”气,就像上海人民广场的地铁站的中转通道,人很多,都走得很快,每个人都是独自的,拥有自己的孤独,自己的丧,每个人挟着自身的孤独和丧擦肩而过,无能为力又心照不宣。
在她的小说里,丧是种必然,是海明威式的“丧钟为谁而鸣”的丧,而温暖是种偶然。但这温暖的偶然又不时地发生着,构建了人与人在当下社会的各种不适之变中微妙的联系,而构建起作为人在当下情境中微妙的尊严。
因为有了这点偶然的,火花似的温暖,人才是更真实的人。这便是小说家黄昱宁的态度。
我最喜乐的是她这个《八部半》里的《水》,后来才知《水》竟是命题作文而写成的,《水》让我想起一部蔡明亮的电影《洞》,同样是楼上楼下,一男一女,两个孤独的城市人,非常强烈的当下都市落寞的、丧的气息,黄昱宁居然可以与最丧最孤独到一部电影没几句台词的蔡明亮接轨,真让我有点意外。
因为《八部半》的书名,我们比较容易主动联想到意大利电影导演《费里尼》的电影《八部半》,费里尼马戏团式的“八部半”电影,与黄昱宁充满实验性的八部半小说之间,确实可以找到隐秘的联系。黄昱宁小说有中国式的光怪陆离,她甚至因为力气太大,精力无处发泄,写了两个有科幻意味的短篇来玩耍一番,对此,我只能佩服她太能折腾,像费里尼电影里走在大路上的,不断转场的马戏团演员,不知疲倦地,去遭遇未知的命运。
黄昱宁自己也是个善变者,她说她是个“异装癖者”,她指的是写小说的她,会让自己成为自己的陌生人,她不会是黄昱宁,她可以轻松地驾驭一种男性身份,以男性的第一人称,各种陌生人附体,我以为,这还是因为黄昱宁的身体好。
这样的作家,几年后会折腾出什么东西来,真是太不好说了。只能说,下一场戏,她端给你的无论是情色片、黑帮片、小清新片还是恐怖片,你都不必太惊讶。
(《八部半》,黄昱宁 著,浙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