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挤进教室，开始上课。

　　老实说，我很不喜欢把这里称为教室，反倒是工厂更能形容我所处的环境。灰色而厚重的天幕笼罩高层建筑物，让人倍感压抑与困倦，思维就开始像雨前的石井中的气泡一般胡乱涌现。我随着它晃悠，对上课倒没有影响。我和学校里的同行一样，不断面对重复的内容和不同的人，连上什么内容甚至讲什么笑话都烂熟于胸。

　　我例行其事，写了道例题，拿粉笔敲了敲黑板，示意学生尝试解题。他们总是一副缺乏睡眠的疲惫样，眼神中透露出不耐烦与麻木。一切平凡事物中都有不平凡之处，比如，我可以余光瞥见他的桌下藏着一本书。

　　书？看书的倒是颇为少见的。如同一群奔跑着的白山羊中混进了一只黑山羊，令人瞩目，又让人不解。我估摸着，是所谓的青春“文学”亦或是网络“文学”。希望是我猜错了，不要让这种玩意儿加重了沉闷的心情。

　　我运气不错，是装订精致的神话故事集，从封面看有八成新，书脊却有些破旧。我听见风刮过玻璃窗的声音，思绪脱离了时间的约束。

　　记得好久之前，我也经历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事。当然，事情的结局模糊到只有简单的几个动作，一吼、一站、一撕，被撕的是我的书。就像革命的枪响，矛盾从与个体的对立上升为与制度的对立。还是在那段不明的时间，有一个老头千里迢迢跑到学校里来，在冬日的暖阳下为我们演讲，老头讲得很多也很投入，我似乎也很感动又很无动于衷，不单单只因为是阴霾中唯一的一个艳阳天。人的大脑有按内容给记忆分类的好习惯，但是我的头脑就像地摊上买的CPU，努力回忆也想不起什么，反而会过热。好长时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如同不止的轮回：成人限制孩童的自由，孩童长大又限制下一代的自由。可惜我不是这种人。

　　翻开目录，是世界各地的神话合集，很不巧，暴露了我孤陋寡闻的本质。众多故事中，Icarus的故事被铅笔标上了灰色的五角星，就像这天气一样，然而我没看过这个故事。窗外的风还在刮着。粗略往后翻，几乎每一页都有大量的字迹，都是用铅笔写的，有些地方可以看得出有橡皮反复擦除的痕迹，将淡黄色纸张与碳粉融为一体。这些都是他的字。

　　他来这里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我之所以对他特别关注，是因为我几乎没见过他轻松地笑过，即便是笑，也是僵硬的。他是父母带来的，他的父母很吵，与他的沉稳而内向格格不入。人会受父母的影响，如同绕着恒星不断做向心运动的行星，要么成为与恒星相抵触的流浪行星，要么靠近恒星而逐渐被恒星同化，丧失自己身为独立行星的原本面貌。显而易见，他是一颗冰冷的流浪行星，游弋在黑暗的边角，只有自己陪伴自己。上学的时候，我其实很喜欢天文学，然而让我感兴趣的东西很少出现在教科书上，却以星星的形式在囚笼外发着光。有选择的机会，有决定的权力，看似自由，其实只是选择自己被约束在哪里罢了。有人觉得现在的学生很幸福，有自己选择学习内容的权利，我嗤之以鼻。

　　他的父母说了很多，我却根本想不起来，我只好把为数不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他不会把自己的想法与情感直接表达出来，所体现的都是他人的想法。他并不开心，只好给自己戴上肉眼无法看见的铁面具，把自己的想法关押在内心的巴士底狱。同样是囚徒，我其实更喜欢拿破仑一点。拿破仑有雄心壮志，想用自己的想法去挑战一下世界，虽然被困在Saint Helena岛上，仍有国王风范。拿破仑不常有，普通人倒是很多，被压力逼迫得走投无路，也就成了千千万万个他，造就了千千万万个铁面人。

　　可是，他在课上看书的举动打破了以往我对他的认知。是野火？是反叛？还是自由思想的觉醒？窗外的风小了一些，天色倒变得更阴沉了。天色挺应景的，前两天“领导上”说要取缔课外辅导，许多同事都说是暴风雨来临的讯号。我倒不怕，减负几十年，口号越喊越响，学生和老师的怨气却越来越大。对不起，我不禁联想到了饱受诟病的某讲悲惨故事以博得同情与晋升的选秀节目，老天爷在下雨与不下雨徘徊时，我就爱胡思乱想，就像在雨前的原野上拼命奔跑，寻求刺激与狂放。

　　思维奔跑，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他的举动中蕴含的象征意义。就像进了被废弃的乡下土庙，看见泥塑的神佛一直对你咧嘴笑，心里毛骨悚然。他看着我，我看着书，继续向后翻。

　　书里夹着许多纸条，他应该是反复翻看不止一遍的。很多时候，太过于熟悉一件事会将所有自己的看法浓缩、提炼，然后藏于脑海的深处，造成无感的假象。去询问无忧无虑又无拘无束者对于自由存在的意义，他（她）会抓耳挠腮、苦思冥想又什么也讲不出，亦或是简单地告诉你这是与生俱来的之类的话。所以，他可能在写读后感，以回顾来寻找深藏于意识的想法与灵感？

　　一张与众不同的纸条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张细长的白色纸条，我猜是学校里用专门的裁纸工具裁出来的打印文字。果然不出我所料，是规整的灰色的仿宋体字：

　　为迎接世界读书日，加强阅读氛围建设，要求全体同学参加“我的一本书”市征文比赛，每人必须上交一篇或多篇读书感想，字数要求为1500字以上。注：在校期间一律不得阅读课外书籍，违者给予通报批评并记过一次处分。

　　我看到这张纸条，一些不好的回忆夹杂着负面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就像一个不愿意干农活的年轻农民在给庄稼施完农家肥之后将粪瓢扔得远远的，我赶紧合上这本神话故事，把书放在他桌角的教辅资料上。

　　星期天的上午，天色阴沉，下了几滴雨之后天又放晴。

　　林晓峰点评：

　　文学反映生活，也反思生活，这是文学的基本常识和原则。本文很好地做到了这两点。反映生活，是因为作者就是学生，他的叙事有扎实的生活基础；反思生活，是他在创作时跳出了学生的视界，以一个教师的身份换位思考学校、学生的生活。这种构思显得老练，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学生习作，而有了更多文学创作的色彩。文中有一些富有表现力的细节，含蓄又真切地透露了写作的主旨。说到缺点，是对思绪的陈述太多了一些，要懂得收敛，用更多更好的细节来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