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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清流一湾湖

(编者注:2018年8月6日起,钱江晚报陆续推出50个篇章的报道,寻找藏在新安江山水间的文化基因和密码。如今,报道即将集结出版,本文为《新安何处》一书的序。)

  说起新安文化,就不由得想起故乡狮城。故乡是我们的根,文化是我们的魂。一提起狮城,人生之初的种种记忆便纷至沓来。

  我是生于水下狮城,长于水上狮城。水下狮城是原遂安县的县城,因五狮抢珠的传说而得名。说的是王母娘娘头簪上的珍珠掉落人间,五狮争抢,于是珍珠和雄狮便都幻化成了县衙后面的五狮山。现在的人又加以附会,说王母娘娘的珍珠,就是现在的千岛湖。附会尽管是附会,但冥冥中似乎有暗线牵连。

  关于狮城的最后记忆,应该是1959年了。大坝建好,水库形成,淳遂两县,开始大移民。能搬走的东西不多,剩下也都扔了。坛坛罐罐带不走的,可以搬到儒学前广场换钱。一个酒坛两分钱,一个水缸五分钱,然后有人来负责一个个敲碎。那时一个肉包子两分钱,把一个酒坛搬出一身汗,也就换得一个肉包子。没想到雨季来得早,计划一两个月的搬迁,才二十来天水就漫到了城里,大家逃难似地逃。记得我家是在一个雨天,由一辆牛车把我们几家的家具一起搬到了十几里路外的霞社村,住进了又当学校又当食堂的祠堂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没过上,到山上挖松树脂点松明灯的日子倒过上了。那时读小学一年级,晚上有作业,第二天早上两个鼻孔都是黑的。

  安徽黄山下来的一江水,把遂安、淳安连在了一起,与兰江汇合前称新安江,汇合后称富春江,流经杭州段到入海口称钱塘江。自古以来,这是条黄金水道,徽商,就是沿这条水道,兴旺发达起来的。我爷爷是绍兴人,从小出门学做生意。后来受老板指派,逆流而上来到这个叫遂安的地方,管理一爿叫“泰源”的店。也许是经营有方,泰源店成了当地最大的店。也许是真正的老板很少来,当地人都误以为泰源店是我家的店。我爷爷在遂安娶了我奶奶,才有了我爸爸。我爸爸娶了我妈妈,于是就有了我。所以,家里除了我爷爷,其他都是遂安人。

  遂安县城是狮城,但县城里的人不称自己狮城人,而是称作“城里人”,城外的便都是“乡下人”。乡下人也很少自报村名的,而是称“三都人”、“七都人”、“八都人”。那时就有句笑话,“十八都人都到了,你怎么还没到”,其实十八都就在狮城。那时大多数遂安人心目中只有一个城,就是他们的县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会走出县界,一辈子也就只见过这么一个城。所以,城里人就是狮城人,狮城人就是城里人。也许是与世隔绝,当地的方言不说一千年不变,至少是好几百年没变了。这里管看不叫“看”,叫“瞩”,管走不叫走,叫“行”,爸爸叫“叔”,叔叔叫“哥”,老婆叫“老女”。读大学时语言课老师得知我是遂安人,点名叫我站起来表演几句给大家听听,然后告诉同学们遂安属浙江省,但语音不是浙江的,属安徽。新安江水库形成后,遂安县并入淳安县,讲遂安话的就越来越少了。淳遂两县,三十多万人迁移全国各地,两个县城,都淹没在了万顷碧波之下。

  移民的第二年,我家又从霞社搬到了姜家。当时狮城的居民除了外迁的,主要分拆姜家和汾口两地,到姜家也算到“城里”了。人民公社化的氛围下,大家的共产主义觉悟都很高,原来的“城里人”到了比乡下还要乡下的荒山头上安家,一片兴高采烈。“二十四家”,“四十八家”,“五幢屋里”,“公社后头”等地名,约定俗成地成了法定地名。其实就是一幢房有二十四个房间,住进了二十四户人家,有四十八个房间,住进了四十八户人家。也不管一家子人口多少,哪怕祖孙三代,也都只有一个房间。现在的人无法想象,那时的人毫无怨言,即使原先在狮城镇一家子有一整幢房,如今住一间房也觉得天经地义。人们都相信只须过渡一阵子,就能过上共产主义的好日子。其实谁也没有仔细想过,这样一住就是二十几年。

  原先在新安江上行船度日的,有一大批人。行船于新安江水系,连接富春江钱塘江,他们来自浙江各地。大坝一建,水道切断,他们的船就被围在新形成的千岛湖里了。他们一部分人照旧在水上行船度日,一部分人上岸当了造船厂工人。于是,姜家又多了个新地名——造船厂。我的好几个同学,就是造船工人子弟。那时不会有人意识到,水道一断,新安文化流动的活力就萎顿了。

  从这个村到那个村,看看就对面,走走老半天。船,成了相互来往的必需。千岛湖的风景是很好的,可千岛湖的交通却很糟糕。老淳安县城叫贺城,这“贺”字来源于三国时期孙权手下的大将贺齐。贺齐平定山越,筑郡于此,后世方称贺城。平原良田溪流村邑都淹到了水下,房子只能建到山顶。遇到老贺城移民,一聊起来,那个感受与我们一模一样。县城在1992年改名为“千岛湖镇”,之前一直就叫“排岭镇”,于其名可见其实。但那时的排岭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大城市,一直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到排岭去。

  从姜家去排岭,只能是三四个船工摇橹的木帆船,咿咿呀呀的需要一整天。后来有了烧柴油的机帆船,突突突的也需要开半天。那时的人不懂得欣赏山色湖光,只巴望着能快去快回多办点事。从姜家到杭州必须得在排岭住上一夜,最大的客栈“东风旅社”便成了许多人的历史记忆。然后是大客车哼哧哼哧地爬坡,兜过三百六十个弯,颠颠倒倒地把乘客的隔夜饭掏出来,满车都是猪潲臭,闷个七八小时,全车人都东倒西歪了,杭州才到了。

  新安江水电站是新中国自行设计、自制设备、自主建设的第一座大型水力发电站,解决了当时华东地区急需的用电问题,淳遂两县人民,真正做到了为大家舍小家。看大坝泄洪,那气势真叫人震撼。但平时,湖面平静如镜,深处的水流却暗中奔突,推动巨大的水轮机旋转,输送出惊人的能量。新安文化也似乎如此,曾在中国思想史上产生重大影响的新安理学,主张学问重史论据的新安朴学,给祖国医学宝库留下了三百五十多部医著的新安医学,开创了中国近代山水画面貌的新安画派,江南建筑典型代表的徽派建筑,文房四宝的徽墨徽砚,等等。至于历史上的名人,更不胜枚举。所有这些,都融进了江南文化,化入了我国的优良传统。

  现在的淳安县,没有了新安江,没有了徽商,没有了纤夫,没有了沿江自然形成的港口村镇,也没有了江边平畈上的稻麦黍菽,很难确指哪个说这就是新安文化。因为新安文化,已经散落在树荫掩隐着的白墙黛瓦马头墙上,山间蜿蜒曲折断断续续的石板路上,腊月被挂到屋外晒太阳的风干肉上,难得一见的裹腰宽裆裤和青花麻布上。或者过年过节家家都有的米粉羹馃的味道里,“嘎”、“噫”、“嗑”就是我、你、他的称呼里,走村串巷舞竹马的锣鼓声里,还有就是偶尔听到的一两句三角戏的哼唱声里。其实,最最主要的,应该就是淳遂百姓,在失去良田房屋,后靠到荒山冷坳之后的牺牲精神,远离故土,移民到全国各地后白手起家的创业精神。

  我的身边,就一直活跃着一批采集、记录、汇编、弘扬新安文化的人。有的采集新安民间故事,有的用镜头去寻找画面中的新安文化底蕴,有的收集编纂历代诗人歌咏淳安的诗词文章,有的整理历代书画家绘淳安的佳作,有的用报告文学记录新安江大移民这一国家行动,有的一笔一画用心血描绘老狮城和老贺城的原来模样……杭州新天地集团邀请了顶级设计团队和施工队伍,把水下狮城搬上岸来,就是姜家镇的文渊狮城。这个“文”,就是新安文化为底蕴的淳遂文化,这个“渊”,就是水上狮城与水下狮城的相逢渊源,即使在我这个老狮城人眼里,那岁月的鞋底磨光的铺街石板,那饱受浸泡形成水垢的矗立牌坊,还有沿小巷深入别有洞天的院落组合,曲径通幽的园林小品,与各地力推的粗制滥造的伪古街判然有别,随处可见的是对文化的追慕和对传统的尊重。

  这次钱江晚报和淳安县委县府联合推出大型文化系列报道《新安何处》,以五十篇规模,音画配文字,多媒体手段,展示新安文化。激发众多淳遂子嗣,到绵延千年的历史中,到藏匿故事的遗迹中,到世代传承的物品中,到街谈巷议的言语中,寻觅新安文化。从前是一江清流,滋润着浙皖两地,语言相近,风习相通。后来是一湾湖水,沉淀了新安基因,水秀天下,宁静致远。现在是一条高铁,连接起杭州与黄山,“西湖天下景”和“归来不看岳”,中间是“王母娘娘的珍珠”千岛湖。在全球化的今天,世界变小了,电脑、手机无时无刻不在稀释着地方文化,《新安何处》的章章节节,就更需要结集出版,让它们也有机会,通过高铁无限延伸的轨道,通过互联网日益扩张的网路,将新安文化,传达四面八方。


钱江晚报 全民阅读·一种关注 a0011 一江清流一湾湖 2019-02-17 9469454 2 2019年02月17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