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编审的执著,收藏在浙江古籍新出版的《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里——
路伟“找”张岱,一次又一次
本报记者 马黎 通讯员 杨琳惜
元宵节前,杭州下雪,许多杭州人又刷起了张岱在300多年前(顺治初年)写的名篇《湖心亭看雪》。
前两年下雪,路伟也去湖心亭看雪,模仿写过两篇游戏之作,“吴越之犬虽不吠雪,吴越之人见雪必狂叫矣。”一开头是这样的。
今年他没来得及写。2月17日的下午,他在浙图做了场讲座,名为《再读张岱》。
2个月前,浙江古籍出版社(以下称浙古版)重新校勘出版了《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这“二梦”,目前在市面上有十几个版本,但浙古版《陶庵梦忆》利用了十几个版本做了校勘,发现了张岱现存诸多抄本中唯一在刻本之前的抄本,最能反映张岱著作原貌。
发现抄本之人,正是路伟。
张岱,杭州人民的老朋友,300年前“杭州西湖旅行手册”《西湖梦寻》的作者。
路伟,杭州人民的新朋友,1987年生,河南商丘人。2010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古籍所古典文献专业,现为浙江古籍出版社副编审。
路伟觉得这几年“如有神助”,好像冥冥之中,张岱把所有东西都给了他。“我真不是张岱专家,只是机缘凑巧,被张岱撞了一下腰,才一发不可收。我可以算张岱一个异世知己吧。”
一个发现
又一个发现
2015年夏,路伟28岁,和朋友到宁波天一阁藏书楼看书,电脑页面调到张岱诗文集抄本。还没完全翻完,他就有了大发现。这次发现在古籍和出版业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是一部学界从未关注过的《琅嬛文集》新版本,一些新发现的诗篇修正了以前对张岱的认识,他不止是一个喜欢吃吃喝喝的纨绔弟子,作为明朝遗民,他更是一个反清志士,曾参加南明政权,积极为鲁王朱以海抗清复明出谋划策。
两年后,在浙图找资料时,路伟发现晚清学者平步青校勘所著的《群书斠识》中,收有张岱著作《陶庵梦忆》的考订文字,很多条目纠正、补充了关于张岱的史实:大家都知道张岱字“宗子”,但这里还提到“宗之”;张岱是个老秀才,连举人也没中过,但这里又补充,张岱官至“左军都督府同知”;而其中最重要的记载,是张岱去世的时间,校注中,根据家谱考证:“康熙己巳年卒,年九十三岁。”
路伟认为,在没有发现更可靠的张岱行状、墓志铭之前,此材料是可信据的。
一只鹩哥
不同的死法
当时,浙古社正在做《张岱全集》的出版工作,文稿已经发排,准备出版。因为有了新的材料,《陶庵梦忆》的出版停了下来,重新进行文本整理。这次整理《陶庵梦忆》以乾隆甲寅王文诰刻本作为底本。
张岱的文本很易得,市面上很多通行本也是抄来抄去,包括错误。比如《陶庵梦忆》本名《梦忆》,后来王文诰抄的时候加上“陶庵”两个字,书名就变长了。
王文诰是杭州人,他在30多年后还刻了一次《陶庵梦忆》,是巾箱本,很小,也就是传说中的“道光刻本”。
周作人曾有收藏道光刻本,四册一共八卷,但是收藏中遇到太平天国战乱,只留下了三册前六卷。
路伟觉得,要重新校勘得完美,必须找到完整版本。
找了好几路,路伟终于查到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藏有一部道光本,辗转联系上正在伦敦大学做交换生的浙江大学王依艺同学,检视此本为完帙,并代为拍摄全书。
道光本从未有人拿它做完整的校勘。照片传回来后,合作者郑凌峰开始通校此本,道光本的全貌也第一次呈现出来,不仅恢复了《梦忆》的本名,还发现了很多“技术处理”。
比如第四卷《宁了》一篇,有一段描述异鸟“秦吉了”(就是鹩哥)的文字,这段文字乾隆本只作“一日夷人买去,惊死”,但在道光本中写作——
一日夷人买去,秦吉了曰:“我汉禽,不入夷地。”遂惊死。
张岱的原文看似风趣好玩,实则暗含家国之痛。但文字狱在雍正和乾隆盛行,所以王文诰有意删去,担心惹下祸端。到道光年再刻的时候,他就把这句话恢复了——嘉庆以后文字狱渐渐淡化了。
发现“手勒本”
成就“浙古本”
有了新发现,《陶庵梦忆》可以上版排了吧?
等等。
“好事之徒”路伟在有关文献中又有新发现——罗继祖先生曾为《梦忆》所写的提要中有一句:《梦忆》不分卷,陶庵老人手勒本,明张岱撰。
于是,又去找“陶庵老人手勒本”,其过程之一波三折,比找道光本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到《梦忆》已经反复排版了三次,才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手勒本”。
郑凌峰把书从头到尾校了两天,发现了很多令人大吃一惊的异文,用张岱研究者栾保群的话说,这是在清代足以砍头的异文。尤其是书后补遗的四篇,“篇篇都有‘死罪’”,王文诰当年大概也是担心这些,在刻的时候,把这四篇删掉了。
比如《鲁王宴》,一开头就是“弘光元年”,直接使用南明年号;通行本中的“碽妃”在这里作“碽妃鞑女”,碽妃是明成祖朱棣的生母,高丽人。
栾保群说,“张岱对朱棣的出身,先点明不是嫡子,再点明是‘鞑女’——‘夷狄犬羊’之种,显然是有深意存焉。”
“‘手勒本’中有太多前所未见的新信息。”栾保群在看完书后的书评中这样写,他举例如著名的《湖心亭看雪》,此本题目为《湖心亭雪》。
“这次整理,第一次把这个本子的价值阐述出来,也说明了张岱的遗民情结是相当重的,他的故国之思,也是非常深厚。”路伟说。
栾保群则这样评价,“由此看来,《梦忆》手勒本的发现是路伟诸君对张岱研究的一大贡献,仅次于近年《石匮书》钞本和《嫏嬛文集》沈复灿钞本的发现。对于《梦忆》版本有兴趣者,‘浙古本’应该列于必收之冠。”
既然找到了最接近张岱原貌的中科院本,那么,张岱的稿本,还有可能找到吗?
“可能性不大了,我甚至猜测可能一起埋进了棺材。”
路伟说,张岱的偶像是司马迁,司马迁写完《史记》后,“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副在京师”,也就是说,司马迁写了两本《史记》,后来流传的是在京师的本子。路伟猜测,张岱也会效仿,把手稿埋在某地。
《陶庵梦忆》序里有这样一句话:“其所著《石匮书》,埋之琅嬛山中。”路伟今年32岁,他有充足的时间和耐心,等待新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