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经验”与陈善平一生的深情
袁亚平
![]() |
一
笨重缓慢的公共汽车,一路颠簸着,车屁股后面扬起滚滚的沙尘。
“吱——”,刹车了。公共汽车到了诸暨车站。
这是一九八一年秋天,二十岁的陈善平刚从浙江省公安学校毕业,分配到诸暨县公安局治安股。报到当天,就随绍兴地区公安处的宋金良去枫桥调研。
两辆自行车被高高举起,车尾的铁扶梯斜站着人,接了上去,放到车顶的行李架上,捆绑好了。待到达目的地,这两辆自行车就是两位民警的交通工具。
检了票,陈善平坐进公共汽车,一脸的兴奋。他在公安学校里看过“枫桥经验”小册子,当时正逢“枫桥经验”十五周年宣传活动,搞得很隆重。现在就要去枫桥调研了,而且跟随一位老同志去。宋金良在一九六三年参加社教工作队,蹲点枫桥,很有感情。
在车上,老宋讲了许多“枫桥经验”的故事,绘声绘色,形象生动。陈善平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赞叹道:“枫桥人真有创造精神啊!”
坐车一个半小时,到了枫桥。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白天骑自行车,到公社,到大队。晚上没事了,宋金良就给陈善平讲故事,讲他这大半生怎么过来的。
陈善平参加工作头五年,每年都要被派到枫桥蹲点调查两三个月,更加深了对这里的认知和情感。
当时枫桥区十五个公社,一百八十四个大队。前后五年间,陈善平骑车全部跑过了。常常是骑到哪睡到哪,乡镇干部宿舍里睡过,村里也睡过。
直到三十多年之后,诸暨市“枫桥经验”研究会会长陈善平对我说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记忆很深,那年冬天,东溪乡一个村,走过去,还有十二里山路。我就住在民兵连长家里,当时还没电,点煤油灯。农民家的被子中间没棉花絮了,又重又潮湿。吃冬笋咸菜,一煮就行了,在吃上一点不讲究。端出饭碗,两划三划就吃完了。当时年纪轻,脑子里从来没想过苦。”
二
一九八四年十月之后,“枫桥经验”一度受到冷落。
一九八六年以后,有人认为,“枫桥经验”年代太久,落伍了;与现时的精神不符,“枫桥经验”不行了。
有一天,浙江省级机关一名领导到枫桥来,在调研时,认为“枫桥经验”与依法办事相矛盾,也没直接说不行,反正表示了这个意思,就回去了。这一下子,对当地“枫桥经验”有了冲击。
浙江省公安厅副厅长陈明得知情况后,马上赶到枫桥,说,“枫桥经验”没过时,要坚持,这对社会治安工作很重要。
这之后的几年间,陈善平每年要和绍兴市公安局的几位同志相约去枫桥,调研一个月,每次都写一篇文章,通过内部的刊物发表,或者通过省公安厅工作简报转发,意思是“枫桥经验”还在。
有人问:“怎么还在发表‘枫桥经验’的文章?”陈善平回答:“我们就是不想让它断层掉线。”
“‘枫桥经验’不能丢!”说这话的,是绍兴市委常委、市公安局局长傅缨。他了解基层情况,深知社会稳定的重要性。
傅缨决定成立一个调查组到枫桥,对“枫桥经验”重新调研总结,绍兴市公安局把陈善平借调到调研组,九人加一人,正好十人的调研组。
一九九〇年二月十九日,调查组进驻枫桥,准备系统总结新形势下的“枫桥经验”。
到枫桥区公所,调查组召开第一个会议。傅缨带队来,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来照面了,没坐下来,就讲了一句:“这个事情的大方向是否正确?”他转身就走了。
调查组成员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提醒我们,不要犯方向性错误。”
在枫桥调查时,分组活动的,吃饭时间就前前后后了。在派出所小食堂,每人自己打一小碗米饭,拣一小碗菜。饭好吃,菜简单,一顿就几角钱。墙上贴着一张表格,吃了一餐,就在表格上划个“+”。到月底结账,各自支付。
白天到村里走访,开座谈会,晚上整理材料。这样一天天下去。
既然来了,就要坚持下去。顶着方方面面的压力,大家心里都像压着一块石头。没人来看望,唯恐避之不及。
在调查时,大家神经绷着,比较严肃,没有笑容。默默地出门,默默地回来,吃饭时连个声响都没有。
陈善平一早就起床了,他昨晚听到了一个重要新闻,就有时来运转的感觉。
陈善平赶紧到了枫桥区公所,拿到了当天的《人民日报》,一眼就看到了大标题!中共十三届六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会审议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党同人民群众联系的决定》。
拿着这张散发着油墨香的《人民日报》,永远记住了一九九〇年三月十三日的《人民日报》。陈善平兴冲冲地送给傅缨看。
傅缨对调研组的同志说:“大家围过来,学习中央决定!”
调查组成员从各处赶过来了,围坐一堂。一位同志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念报纸:
“《决定》强调:人民群众是我们党的力量源泉和胜利之本。能否始终保持和发展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直接关系到党和国家的盛衰兴亡。首要的问题是必须保证决策和决策的执行符合人民的利益;各级领导干部必须经常深入基层,深入群众,扎扎实实做好工作,把党的路线、方针、政策落到实处。”
“领导要坚持一般号召与个别指导结合、点面结合的工作方法。每年要拿出一定的时间,蹲点调查,解剖‘麻雀’,从群众中汲取智慧和营养,推动面上的工作。要及时发现先进人物和先进典型,总结群众在现代化建设和改革开放中创造的新鲜经验,教育、鼓舞、引导群众前进。”
大家兴奋极了,你一句,我一句,抢着说,“‘枫桥经验’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在党的领导下,坚持群众路线,把综治工作落实到基层,扎根于群众之中。”“‘枫桥经验’就是联系群众,宣传群众,组织群众,依靠群众,体现了《决定》精神。”
调查组连日来的沉闷,一扫而光!
当晚,调查组成员把各自的一小碗菜拼在一起,集体吃桌菜,“会餐”庆祝。傅缨摸出一瓶自带的洋河大曲,大声说:“这非常高兴!今晚的酒,我请客。你们可以放开吃一点!”
过了两天,绍兴市委副书记沈雷专门来枫桥,看望调查组,说:“你们发现了一个金矿,里面都是金子!”
十七年之后,二〇一七年十月二十日上午,在诸暨市委政法委办公室。
陈善平抱出了五六卷档案,转身又去抱出了五六卷档案。
我一看,这些档案全以纱线装订成册,牛皮纸封面,《一九六三年社教运动有关文件》,《中共枫桥镇公社委员会,一九六五年贯彻毛主席关于“枫桥经验”的讲话提纲》,《一九七五年总结的典型》,《枫桥公社委员会,一九七八年关于“枫桥经验”的文件》……
我说:“您这里真是‘枫桥经验’的宝库啊,您这研究专家名副其实!”
三
“脑袋‘嗡’的一声,这可是历史啊!”陈善平刚接到枫桥派出所的电话,拿着话筒差点走了神。
这是一九九〇年初秋的一天上午,枫桥派出所开始搬迁新址,有一批旧资料准备销毁,向诸暨市公安局办公室主任陈善平报告。
陈善平一听此事,心很急,对着话筒说:“千万不能动,等我到了再说!”
当时交通条件有限,从诸暨到枫桥,要坐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慢慢吞吞,时间到了车还没到,让等车的人干着急。陈善平好不容易等到了车,一脚跨上去。
公共汽车“吱嘎吱嘎”总算到了枫桥,陈善平飞身跳下车,一路小跑,奔向枫桥派出所。
许多穿着警服的人,里里外外已在忙了。陈善平来不及擦一把额头的汗,就连声问:“资料在哪里?资料在哪里?!”
资料要拉到造纸厂去打浆,有一小部分已拉过去了。陈善平高声地说:“不行!不行!”
陈善平在枫桥派出所老房子的楼梯下面,找到两大捆旧资料。这些旧资料捆扎时日已久,有的边角内页都发霉了。
“这都是珍贵的史料啊!”陈善平小心翼翼地搬运这两捆旧资料,坐公共汽车带回来。
陈善平将这两大捆旧资料整理出来,分门别类,登记入册。很多资料、杂志都放在枫桥经验陈列馆里。“有些打印的好几份,手写的只有一份,从收藏的角度来说,绝版了!”
四
陈善平成了一个“枫桥迷”,用大量的时间挖掘、梳理、总结和传播“枫桥经验”,先后撰写和发表三百余篇“枫桥经验”的文章,主编了数本相关书籍。
一九九一年初,陈善平想,再过几年,“枫桥经验”的历史可能会被人遗忘。为了记住历史,他查档案,翻资料,四处专访当年搞试点的见证人。经过一年多不懈的努力,编写了“枫桥经验”大事记,并第一次公开发表了“枫桥经验”的诞生和发展历程,成为后来研究“枫桥经验”历史的重要依据。他撰写的《“枫桥经验”价值浅论》,发表于《公安研究》一九九四年第二期。
一九九八年时,陈善平给诸暨市公安局党委写了一封信,为了使“枫桥经验”传承下去发扬光大,建议建立一个陈列室。后来腾出了那么一间办公室,收集照片上墙了。
到了二〇〇三年,“枫桥经验”四十周年,枫桥镇要在镇里建陈列室,把这批资料移过去。活动之后,陈列室要撤销了,这间房子要做其他用。
陈善平一听到这个消息,急得马上坐车到枫桥镇。他找党政办,说这些资料在谁谁谁的手里。他找综治办,这些资料到哪里去了?没有了?
陈善平急得汗都出来了,“我这东西没了,就永久没了!”
最后总算找到,在一个办公室角落里堆放着。陈善平赶紧把这些资料包的包,捆的捆,全部拿回来了。
这是陈善平第二次抢救“枫桥经验”有关资料。
将史料视同于生命,史料才具有生命的价值。
陈善平站起身,找出了一本陈年地名簿。那是人工以蜡纸所刻,再夹在油印机上,涂了油墨,用滚筒来回慢慢推动,才一张张印出来的。历经岁月,依稀可见淡淡的蓝,这是油墨印痕。
陈善平右手把地名簿一页页翻开,“哦,我的老家在这里!”他伸左手的食指,按住这个地名。
我探头一看,“开元乡城山村”。
农家子弟,与土地有天然的情缘,与群众有血肉的联系。
陈善平深情地说:“我的一生,都做在‘枫桥经验’上。”
(本文摘选自长篇报告文学《枫桥和静》,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此书列入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作者为人民日报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作家出版社出版《袁亚平文集》十四卷精装本,已由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