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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船

赵柏田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三天前的一个清早,少年和他的父亲从杭州湾畔的蒋村动身时,星光还没有完全隐落,秋晨的露水把布鞋和裤管都打湿了。

  这天下午三四点钟光景,船把他们送进了宁波城。这一程从乡下到宁波的水路,算来竟走了三天两夜。到上海的船要晚上八点才开,余下的四五个钟头里,父亲带他去逛了城隍庙,到江厦街买了晚上坐船吃的点心和准备送给上海亲友的咸干货,还带着他去了离码头不远的江北外滩,看了外国人造的教堂。教堂肃穆的外表给年幼的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姚江逶迤西来,至此已到入海处,江风浩荡,混浊的江水拍打着堤岸,不远处的三江口,海水与淡水的交汇处折叠出一条长长的水线,海鸥像一支支明亮的梭子在水面上剪翅低飞。

  许多年后,少年还记得父亲带他去坐轮船的那个晚上。

  傍晚,吹着咸壳壳的海风,他和父亲来到了江北外滩边的轮船码头。从这里他们将乘坐招商局的轮船,一夜水路旅行后于第二日早晨抵达上海十六铺码头。过道和甲板上乘客挤得像沙丁鱼,一伸脚就可能踩到别人。小贩成群结队上船叫卖,家常杂物,应有尽有,多半还是舶来品。水果贩提了香蕉、苹果和梨子上船售卖。父亲在二等舱找好位置,放好行李,就带着他满船跑开了。

  少年的父亲像个好奇的孩子,在船上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一边不住地往纸上画着什么。这个绅士老爷还拉着少年走进了驾驶舱,一个穿着制服的船长模样的人客气地把他们请了出来,告诉说船马上就要开了,请他们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他们来到锅炉房,司炉正在铲煤,炉膛里腾射而出的火光映着少年和父亲的脸,他们的眼里有了一种梦幻般的色彩。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司炉套话,司炉告诉他这船是德国造的,在这条水路上已经跑了快三年了。少年和父亲来到甲板上,船正在启动,昏暝中,两岸的景物和建筑一点点地退远了。父亲说,我回去也要造一艘轮船。少年以为父亲是在跟他说笑话。

  很久以后,少年都快要忘了这次海上的夜航了,父亲请了一帮木匠来到蒋村家里,让他们按照他画出的图纸打造一艘大船。木匠奉命制造水轮,造船匠则按照计划造船。满地的刨花和木屑,院子里飘荡着好闻的树脂香气。船打得很顺利,一个月后,木工们往船身上了最后一道桐油,船就下水了。让少年吃惊的是,这艘木船简直是他和父亲一起乘坐过的招商局那艘轮船的缩微版,一样有着驾驶舱和高高的桅杆,只是它不是铁甲的,也没有锅炉房。父亲得意地说,我这船就是按德国轮船的样子造的。船下水的那天,全蒋村的人和附近的乡人来到流经这个村庄的唯一的大河边上,都来看新奇。大家看了这艘新奇的轮船都赞不绝口。轮船停靠在河埠,父亲雇了两位彪形大汉分执木柄的两端来推动水轮。“轮船”慢慢开始在水中移动时,岸上围观的人们不禁欢呼起来。船速逐渐加快,但是到了速度差不多和桨划的船相等时,水手们再怎样出力,船速再也快不起来了。乘客们指手划脚,巴不得船驶得快一些,有几位甚至亲自动手帮着转水轮,但是这艘船似乎很顽固,再也不肯加快一点速度。娘个X!父亲低低地骂了一句,上去踢了一脚木轮,它却再怎么弄也不听使唤了。村人索然无味起来,都走开了忙他们自己的去了,剩下的除了孩子和老人,就是存心看笑话的村里二流子一类的人物。

  父亲把水轮改了好几次,希望能够加快船速,但是一切努力都白费。更糟的是船行一段距离后,水草缠到了水轮上,而且越缠越多,最后连轮都转不动了。父亲叹口气说:“唉,究竟还是造轮船的洋人有办法。”

  那条轮船后来改为桨划的船,但是船身太重,划也划不动,在乡下也没什么大用。父亲还想再试一次,有人告诉他瓦特和蒸汽机的故事,他才放弃了这一雄心。他发现除了轮船的外形之外,还有更深奥的原理在。从这时候起,他就一心一意要让他的儿子接受现代教育,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们能学会洋人制造神奇东西的秘诀。

  那艘船一直停在村口的河湾里,水一退就搁了浅,船板朽烂腐败,船底长了厚厚一层青苔。它好像被遗忘了,木轮让人拆掉了,桅杆也不知去向,或许是化作了哪一户人家烟囱口冒出的一缕炊烟吧。到蒋梦麟离开蒋村去美国念书,那船还在,那野渡横舟的景象几乎成了蒋村的一个标志。这时离我们这个故事的开始已有十年了,时间已进到了1908年,少年的母亲早就离开他们去了另一世界。离开祖屋前一晚,少年流露出了留恋不舍的神情,父亲说,去吧,跟洋人多学点东西回来,他们精怪着呢,船都造得这么好!

  本文节选自“中国往事”三部曲·《月照青苔:20世纪南方文人生活小史》,有删减


钱江晚报 全民阅读·晚潮 a0010 父亲的船 2019-03-03 9574957 2 2019年03月03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