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烈日下的跑道，足球场上的身影，双呼，草地上潮湿的泥——儿子在他的房间里上体育课，我从门缝里偷偷看他，他被“绑”在一个魁梧的机器上，网课远端的体育老师正在线上教班里四千三百个学生按哪个按钮，从而做几组拉伸。一串复杂的操作后，机械钩爪开始揉捏他的腿腹。

　　十多年过去，我还是有些毛骨悚然地不适。年轻人称我们为“老年症候群”。就像我当年无法理群祖父母满怀无奈和不舍地谈到“劳作”那样，我们——曾经的时代弄潮儿，再次被抛在了时代之后。

　　2019年，我刚满十八岁。那时人工智能的浪头刚刚扬起，资本就嗅到了商机，疯狂朝新的领域涌动。街上的实体店开始一家接一家地倒闭，工人一批接一批地下岗，行人一天接一天地减少。互联网和物联网的触角伸进了生活每一个角落，信息铺天盖地地涌动。之后，虚拟现实代替了旅游，外卖吞并了美食行业，网购取缔了服装实体店，健身机器消灭了体育运动，远程教育关上了学校的大门。

　　短短二十年间，百平米蜗居地，成了人类的整个世界。

　　所有体力劳动都被机器人取代。我们足不出户，胳膊上、小腹上、大腿上，赘肉开始肆意生长，除了打链盘的手指依旧敏捷，其他器官机能都逐渐退化。

　　我想起上一代人的体育课。微信步数、饭后散步对他们而言是一种生活方式。靠数据监测健康，当时就初现端倪。

　　我轻轻关上儿子的房门，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在体脂机上。“您的体脂率是38.7%，左侧胁骨下方脂肪偏多，建议抽除。”温柔、熟稔的机械女声。我随意地点击了抽除按钮，看看蘸有酒精的棉花涂抹在身上，和紧接着插入的极细针管。抽脂、塑形、注射胶原蛋白，一套流程过后，体脂机上的屏幕闪烁着笑脸:“恭喜您，成为好身材完美女士。”

　　社会要求女人成为完美的女人。事业、家庭、个人形象都要兼顾，才算得上合格的新时代女性，不能过度信赖男人，也不能太强硬独立，要同时保有能干和小鸟依人；不能赘肉丛生也不能瘦骨嶙峋。他们把柔软的女性烤化了，浇铸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既然都是模板，那就要成为最优秀的那个。我起身，走进书房，看着贴在墙上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手指掠过一排排书籍：“十天学会微积分”“心理学干货课堂”“一分钟读完《活着》”……还有在角落里静静躺着的，村上春树的散文集。鬼使神差般，我取出了这“无用之书”。

　　泛黄的、破旧的书页。他说，跑步时他能感到无比的愉悦；他说，跑步是灵魂的旅行。

　　我想起烈日下的跑道，想起滴落在塑胶地上的汗水，我想起学校墙标语“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上被阳光镀的一层金边，想起在胸膛中擂响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

　　外面天色已黑，在下着雨。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夜晚出门，余秋雨说：“夜雨是行旅的大敌。”

　　但今天，夜雨是行旅的大友。

　　我冲出门。

　　雨中沉静的树叶纤维的味道笼罩着黑夜，墨绿的染料里，我不顾一切地迈开步伐。沉重的脚步溅起轻盈的水花，万籁俱寂中，万籁唱起了歌。我想起没有火的世界里，人类始祖的惶恐逃窜；想起时间的莽原里，他们快乐的歌谣。

　　我想起这样的一个夜里，耳畔少年的呼吸和我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我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像是追求普罗米修斯的火源，和从那奇点中引发出的冲动、热血、本能与爱。我感受这肌肉的颤抖，和血管中奔涌的、对速度的渴求。

　　我想起十八岁那年，高三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也是人类最后的一节体育课。

　　夜雨中，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