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重回老厂。

　　老厂在城市边缘，是个化工企业，有2000多人。我在那里工作了三十来年，离开它有三十多年，算起来有六十年多，竟魂系梦牵地又来到老厂。

　　呵！变化不小，老旧的门楼已换成了不锈钢的护栏，低矮的厂房已变成了恢宏的工区，传达室的老头不见了，立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门卫。我被挡在厂门外，他说，干什么的。我说，我回厂看看，我是这里的老职工。门卫对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问，你知道厂长叫什么吗？我说，原来的厂长不在了，现在的不知道，但我知道厂里有个叫301的工段，我是原来的工段长，想去工段看看。这个工段在这个厂里是有点名气的，曾经是个事故频发工段，后来被我和同事们打理成了市里的安全生产先进集体，我作为先进集体的代表当年还被邀请参加了国庆观礼。

　　是老工段长来了，门卫放我进去了。我沿着曾是泥泞小路现今已是宽阔整洁的水泥大道，径直走到那个工段。

　　这时看见有10来个人在前面向工段走去，有男有女，提包携袋的，其中有个中年女士看上去面熟，哦！是那个叫娥的小妮子嘛。只见她上身穿一件淡青色的便装，下面是一条咖啡色的过膝筒裙，脚上一双半高女式便鞋，头上挽个髻，简朴而不失优雅。她陪着那些人，走进了工段。

　　我想起来了这小妮子是我的徒弟，那时她还只有18岁，和从街道分配来的10多个男女小青年，进厂当学徒。她还是个抵父职的，被安排在我的工段，师父师父叫得很甜，手脚也勤快，有上进性，因她是抵职进来，我照顾她到化验室工作，这个工段因危险性较大，是单独设置的，单层的框架结构用房，划有生产、化验、休息的隔间。一次，小妮子在烧瓶上蒸馏成品液时，竟然发生瓶裂燃烧事故，她被烧伤了双手，大家把她及时送医，总算还好，但后来也留下了几块小疤痕。我是有点自责，没有把她管好。

　　这时我也走进了工段，他们一行人正对着刚安装好的新设备，新工艺，在指指点点的研讨。小妮子一回头，看到了我，先是一愣，接着是一惊，她认出我了，快步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说，师父您怎么来了，我说，我是腾云驾雾来的。她扑哧一笑说，师父你又开玩笑了。我问你们在干嘛，她说在验收设备，我就走上前去看了看。

　　设备台上几只反应锅都是新的，管道纵横交错，旁边的仪表板上闪烁着红红绿绿的光点。我说妮子，你们一定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当年五百立升的搅拌桨装进一千立升的反应锅，热水浴温错装成蒸汽浴温，结果造成搅拌滞后，加热失控，物料突然激烈反应，发生了爆炸，锅盖冲出屋顶，甩落在围墙外的农地上，不幸有人员伤亡，其中一个就是你爹于飞，这教训惨痛啊！当时我正在另一个工序，逃过一劫，也被飞来的一只阀门砸伤了小腿。

　　说到这儿，小妮子也黯然神伤起来，她说，师父现在我们会仔细的，工艺上也是计算机控制，自动化操作，有险情会及时报警。我说，还是要仔细再仔细，不能再出事故。这个厂前前后后也因工伤死去十多个人了，医生有庸医，工技也有庸技的，有的人是有血债的。小妮子拿出手机一拨弄唤来了她的办公室主任，哟！原来是“小棕绷”。

　　“小棕绷”也是我的徒弟，40多岁，穿了一身得体的工装，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连呼师父好，难得难得。这个“小棕绷”也是个苦孩子，十来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沿街吆喝“修棕绷”，进厂后，冷不丁也会吼一声“修棕绷”，人有点调皮，我问他为啥要喊“修棕绷”，他说喉咙痒，喊一声舒服些，这也是一种习惯成自然吧。

　　那时有的人不看好他，我说那就到我的工段来，那次小妮子出事故，第一个冲进去抢救的竟是他，当时就有人说这个“小棕绷”看不出，还蛮勇敢的，后来大家就都昵称他“小棕绷”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小棕绷”你干得不错呢，当了办公室主任。他乐呼呼地说，我是给妮子打工，噢，是给于厂长打工，我这才知小妮子已是这家大型企业的厂长了。小妮子盯了“小棕绷”一眼，说，你把师父请到厂长室去休息一下，中午我们一起吃顿饭聊聊。我连连说不麻烦了，你们各自忙，我这就回去，重回老厂看看，也安心了。

　　小妮子有点怅怅，但她善解人意，也知道我的脾气，就不强留了，嘱咐“小棕绷”派个车，把我送回家。她送到工段门口，拉着我的手说，师父再见，有空常来。我说，好的好的。“小棕绷”陪我走到办公楼门口，见一辆小轿车已停在那儿，他扶我上车，不知怎的，我竟一脚滑空，一惊，醒了，原来我是做了个梦，是梦回老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