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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5版:特别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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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成名的代价,一生来还

他坐到画架前,脑海一片空白,发愁的是女儿250元一小时的补课费,还有不太好的胃
那场车祸后,他和命运和解,如今他带出来不少优秀的学生,学生用他儿时的猫来做设计

谭文西的学生以其当年画的猫设计的服装。 (受访者供图)
谭文西当年上人民画报时才6岁。(受访者 供图)

  青春期的谭文西把头发留长,旋即又剃成光头。他厌恶年少时的画作,离家,租房,宣告独立。不料,隔壁一伙小毛贼落网,警察误抓阿西。他吃了苦头,怂了,听从父亲回归正轨,报考艺术院校。

  科班训练让阿西极为痛苦,甚至怀疑自己。好在天分依然眷顾,短暂不适后,他游刃有余。

  阿西专业成绩不错,却屡屡被文化课拖后腿。第三年,当他考上中央美术学院,所有人都以为,凭借天分,阿西将继续无往不利。

  但年少成名的代价,或许要一生来还。

  突如其来的车祸

  那时,阿西什么都不缺。他早早攀上人生巅峰,一般人孜孜以求的名利,只是他孩提时的玩具。他有才华,有兄弟,有一张英气的略带忧郁的脸庞。光初中班上就有两个女孩喜欢他:一个是班干部,好强而耀眼;一个叫李华(化名),有深邃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像混血儿。“班干部”常给李华“穿小鞋”,阿西觉得她不该这么做,却没来由地感觉脸上有光。

  上了大学,他和“班干部”在一起了。那个女孩考上杭州一所不错的艺术院校,他们爱得轰轰烈烈。只要有两天时间,阿西就坐火车,从北京来杭州。躺在硬座车厢座位下,随着颠簸的火车翻来覆去,他依然感到甜蜜与期待充盈心胸。在杭州他还有个好友,租住在武林门附近,他去菜市场买菜做饭给他们吃,好像这就是生活原本与未来的模样。

  他也会和他们聊起北京的见闻。他喜欢北京,觉得艺术氛围开放而多元。周末,他泡在鳞次栉比的博物馆看展,一些出位让他瞠目结舌:有人拿着一把仿真枪,把自己此前精心搭建的艺术装置击得粉碎。

  拐点在一个圣诞节来临。夜色中,他驾驶的本田400摩托车撞上隔离带失控,将他高高抛起。等到被疼痛唤醒,他躺在医院,左半边身体支离破碎。此后,他陆续经历6次大手术,还遭遇医疗事故,胳膊、大腿都被打入钢钉,再也没有健全的手和脚。

  健康、友情、爱情相继离他而去,更遑论曾经虚浮的名气。他的一条腿被高高吊起,为了血液循环,需要几个小时按摩一下。夜里,有朋友来陪夜,阿西起不了身,呼唤朋友,有些人怎么都叫不醒。

  他甚至被剥夺死的能力,“一把水果刀就放在旁边,可我动不了,根本够不到。”

  他给“班干部”写了一沓厚厚的信。当时,他们已经分手,阿西倾诉自己的苦闷与迷茫,想再见一见她。虽然他心里清楚,他们再不可能复合了。他没有收到回信。

  时至今日,妹妹谭文静依然觉得,哥哥是她见过的绘画方面“最聪明的人”。哥哥的光芒太耀眼了,她每天陪着哥哥画小构图,类似于竞技体育中籍籍无名的陪练。

  她的天分差一些,但很努力,后来考上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并入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现在从事设计工作。那年,离家告别时,哥哥还躺在床上,“我是完了,你代替我好好读书,”他拍着妹妹的肩膀说。谭文静哭了。

  他带出不少优秀学生

  一个人会在何时与自己、与命运和解?

  也许是还懵懂之时,就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小朋友搭的积木更高更稳;也许始于一段声嘶力竭狼狈不堪的爱情;也许是中年,午夜梦回,感觉前半生像个笑话,他决心下半生只为自己而活。

  父母亲曾在阿西的病床前垂泪,忧心他以后就算摆水果摊,“连秤都举不起来”。还在卧床的阿西,在妹妹的介绍下,开始教4个学生画画,每人每周100块钱。第一次收学费,他还抹不开脸,他比学生大不了两岁。

  阿西和命运的和解,在于第一年的4个学生,两人考上广西最好的艺术院校,两人考上桂林本地高校,迈过独木桥。他重新生发活下去的勇气,觉得找回了人生价值。

  詹佳倚从1998年开始跟随谭文西学习,后来拿了广西艺考第一名。“他很了解学生,某种程度来说,他发掘了我的天分,”詹佳倚在深圳经营一个女装品牌,以阿西的“猫”为灵感衍生,俏皮的猫跳跃在华美的蕾丝、雪纺和丝绸上。

  1998年的詹佳倚见到的谭文西,已经是一个平和而沉稳的年轻人。他绝口不提当年的荣耀,偶尔,他拿出当年的照片“显摆”,“哇塞!老师你长得像温兆伦啊!”学生惊呼。

  阿西带他们去桂林野外写生。一次,水边遍布鹅卵石,阿西腿脚不便,摔了一跤,脑门磕出大口,鲜血淌出来。学生们目瞪口呆,阿西却挥舞着手臂,激情昂扬地大喊,“人生啊,这一点小挫折算得了什么!”那一刻,詹佳倚觉得老师了不起。

  这些年,阿西主持的“采吉画室”在桂林颇有名气。陆续有学生考上985、211院校,或者出国深造。学生家长中,有不少冲着阿西来的。有人激动地回忆,当年我收藏过你的邮票!阿西笑笑,提醒他们按时交学费。

  他也和父亲和解。成为人父,孩子小时,他也忍不住动手。他想,在原则问题上,孩子挨打才能长记性。不过,孩子上了初中,他便再也没动过手。

  人到中年,他才听性格强势的父亲提起,以前不该打你那么狠,充满悔意。他宽慰父亲,以前那个年代,哪有不打孩子的?

  他家庭美满,不再画画

  10年前,谭文西买下现在居住的顶层复式。当时,这个楼盘是桂林数一数二的高端住宅区。这里靠近芦笛岩,依山傍水,风景很好。

  二楼露台,阿西种了龟背竹、发财树、桂林当地茶叶品种“桂绿1号”,这里气候好,“种啥长啥”。每年,他都要采一些茶叶,自己炒来喝。

  上帝还开了一扇窗,出事后,初中就喜欢他的李华来到他身边,陪伴付出。他们结婚了,生下一儿一女。

  阿西没有让儿女们学画。他觉得一双儿女都有天分,但太早接受科班训练,有违天性。初一的儿子是个小暖男,女儿马上就要中考,模拟考成绩够上桂林最好的两所高中。

  李华是全职太太,每当出门,她自然地俯下身来,帮丈夫系好鞋带。她话不多,烧得一手好菜。她贴了一张“食物相宜表”在厨房,监督有轻微糖尿病的丈夫每顿控制饭量。和大多数女司机一样,她方向感不太好,开车常被别的司机“嘀”,但仍包揽了一家人的接送。

  阿西从没把自己当成残疾人。在朋友眼里,他头脑聪明,事业家庭有声有色。他们甚至会拿身体残疾来“水(桂林话,意为损)”阿西,阿西一起笑着,不以为意。

  他和这三个字唯一的关联,可能是2010年7月,他参加广西第七届残运会,拿到羽毛球比赛第6名。当时,他没有对记者提起当年的光辉,譬如那套风靡全国的邮票——

  16年前,那套邮票一共选了4个小朋友的画。他们中,有人远赴德国,有人在体制内获得高位,有人至今活跃在设计一线。

  阿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即使在桂林美术圈,他也若即若离。点一支细长的韩国烟,看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山色,对他来说更有趣。

  似乎,不再画画也并不怎么令人遗憾。大概两年多以前,谭文西坐到画架前,脑海一片空白。

  那时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记忆的碎片是,女儿小学毕业,他不知该选择公立还是私立初中,他找了各种关系打听,夜夜失眠,常常到凌晨四点,才在渐渐亮起的天色里睡去。

  眼下,他发愁的是女儿250元一小时的补课费,还有今年格外不争气的胃。

  他曾模仿小时候的笔触画猫。左看右看,画面太“肉”,少年阿西不见了。他把这幅画潦草地立在洗手间门口,感到沮丧。

  他不再养猫。在桂林漫长而炎热的下午,养了一年多的柴犬“财财”趴在一旁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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