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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阿西的三重门

他6岁登上《人民画报》封面,10岁代表作《猫》成邮票,考过美院,遇过车祸,如今泯然众人
钱报记者在桂林对话曾经的天才画家谭文西,他对自己当年荣耀时刻的印象是“像耍猴的”

如今的谭文西。
谭文西的代表作《猫》成了邮票。
(受访者供图)

  似乎没有什么人,比今年46岁的谭文西更早收到上天的礼物。5岁,他凭借《桂林山水》捧回国际儿童绘画比赛金奖;6岁,他登上《人民画报》封面,上一个得此殊荣的画家还是齐白石;10岁,中国邮政发行特种邮票,他的代表作《猫》入选。黄永玉、李可染、朱屺瞻等巨擘赞他“天趣大胆”,他桂林的家成为“景点”,中外宾客踏破门槛。

  也似乎没有什么人,比他更能体会人生的无常。经历年少叛逆,他花了3年时间考上中央美术学院,却遭遇严重车祸,“左边身体全碎了”。

  从被捧上神坛的“天才”,到跌入谷底的残疾人,如今,他是一个平凡、自食其力的美术教师。曾经的荣耀、喧哗与躁动,像一场梦一样地远去了。他面容和善、微微发福,如同大多数这个年纪的中年人一样,有美满家庭,也有生计之苦,围绕他的,终究是琐碎而现实的日常烟火。

  他的学校里没有自己的画

  桂林的初夏缓慢而溽热。上周五晚,在飞快地“嗦”完一碗9元钱的全州醋血鸭米粉后,谭文西踱到教室。他左手揣进牛仔裤裤兜,从茂密榕树间漏下的路灯光斑里看过去,是个不怎么在意穿着、但神态惬意的中年人。盯着细看,才发现他左臂比右臂细一点——用进废退,长时间闲置的肌肉逐渐萎缩。拍照时,他微微把身体侧往一边。

  他走得很快,偶尔,会有一两个路人对他的走路姿势侧目。我时常担心他踢到路边高低不平的石砖,他摆摆手,将我甩在后面。

  这晚是加课,只有三个女生前来,还穿着校服,脸上汗涔涔的。谭文西敲敲一个女生的手指,“你拿笔的姿势不对,”他做示范,食指和拇指掐出一个和谐的角度;又走到一个女生身后,“你注意棱角的过渡,对比可以更明显。”他指点。

  “她才来了几天,但天分挺不错,”他低声和我说。接着,他面向女生提高音量:“把耳机摘下来,专心一点!”

  走廊弥漫南方初夏特有的潮湿味道,混合着颜料味、刚装修的地板、墙面和家具的味道。瓷砖渗出汗珠一样的水滴,人走过会留下水墨画一样的足印。他上楼,指点我看装饰画。一幅蓝色森林中的小屋,是他妹妹上大学时画的;几幅气势磅礴的桂林山水,出自他今年80岁的父亲谭峥嵘;一幅细细的花鸟工笔,鹅蛋脸的美人在大簇牡丹间浅笑,来自他的合伙人、这所位于桂林北站旁培训学校的校长。更多的是学生们的作品,人像、石膏素描或是水彩。

  “你的画呢?”我问。“我两年多没动过笔了,”他笑笑,仔细盯着画布上像礼花一样绽放的霉斑,“天太潮了。”

  货真价实的“小天才”

  1981年的德国马乐宝12色颜料干涸皲裂。在发黄的画册、宣纸和手稿中,谭峥嵘一眼就认出,这是英国艺术家大卫·霍克尼的馈赠。“你看,他多喜欢你,颜料盒用到一半都送给你,”谭峥嵘说。

  “他没送幅画给我啊?”谭文西捉狭地冲一旁的妻子女儿笑笑。大卫·霍克尼的《艺术家肖像(Portrait of an Artist)》曾以8000万美元落锤,被誉为“在世最贵艺术家”。

  此后,霍克尼又寄来几本素描纸,同样是个好牌子。谭峥嵘没给儿子阿西,自己留着用了一两张。

  1981年,当受出版商邀约访华的大卫·霍克尼第一次见到阿西,“8岁的小朋友闷闷不乐,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客人的存在,面无表情。”当家长按照“规定动作”,让他给客人“表演”画画时,他盯着纸的神情,简直就是厌恶。

  风景甲天下的桂林,曾一度格外寄托人们玫瑰色的幻想。不难想象,在恢复秩序重新开放的年代,一位横空出世的“神童”,将会受到怎样的礼遇。在谭峥嵘的讲述里,阿西的天才与所受到的追捧,颇有几分魔幻色彩:9岁那年,阿西离家出走,凭借两幅画登上去北京的列车;当年阿西的画展在世界各地掀起旋风,仅在新加坡,一个月里,阿西登上当地主流报纸21次,所有画作数日全部售罄。

  “他用毛笔画的一群猫,好得令人瞠目。猫在画面上的分布、落笔的方方面面都很精彩。任何艺术家、任何喜欢画画的人要是见了都会惊讶。我觉得他就像个小毕加索,他太神奇了!”大卫·霍克尼后来在著作《中国日记》中记述,他拿出从西方带来的新奇画材,小男孩眼眉舒展,快乐起来,不知不觉抓住他的手。

  大卫·霍克尼认定,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天才”,“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艺术家。”

  “你知道他画的是什么吗?”阿西指着手机屏幕上大卫·霍克尼的一幅画问我。“这是山,这是漓江,江面有船,这个……好像是田野吧,里面有辆拖拉机?”画面上有个硕大的色彩斑斓的不明物体。

  “不对,这是条毛毛虫,趴在栏杆上,”阿西搜索手机,找出对比图。那是桂林本地特有的品种,叫天蚕,有让人毛骨悚然的刺和亮丽,“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阿西挺得意。

  阿西对大卫·霍克尼毫无印象。回忆那些荣耀岁月,他只觉得自己像个“耍猴的”。荣耀的另一面是,因为活动繁多,他小学休学了一年,继而对学业丧失兴趣,应付初中文化课颇为吃力。谭峥嵘觉得,阿西骄傲了,飘了,这导致阿西青春期叛逆,并为此后的人生转折埋下危险伏笔。

  “双输”的父子

  阿西最近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是这个月,微信公号“一分钟艺术”提到大卫·霍克尼访问阿西的往事。文章有种《伤仲永》的情绪,提到他如今“泯然众人”。

  朋友把文章转给阿西,阿西留言:“我是阿西,还在桂林”,配上三个呲嘴笑的表情。这篇8000多阅读量的文章,却勾起不少人的记忆与情绪。有人遥遥相问:“阿西,你好吗?你的父亲与郎朗的父亲沒有分別,手段都让孩子担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目的都是让孩子不负天赋、傲视同侪。”

  有人说,谭峥嵘扼杀了儿子的绘画天分和自由天性,这是中国式教育的悲哀。比如,谭峥嵘对阿西管束严格,每天让阿西和他妹妹画60幅小构图。

  “我一个桂林美协主席,会不懂教育?”谭峥嵘的银发随着激动情绪弹跳。阿西还记得那些挨打,衣架或细竹枝烙在皮肉上的滋味,绳子捆绑得他又哭又跳,躲在床底,父亲拿着“武器”,高声叫着:“你再不出来,我就打死你!”

  谭峥嵘拿郎朗来举例,“他父亲对他狠不狠?!”据郎朗的自传,父亲郎国任在他一次排练晚归后情绪失控,拿一盒药性很强的抗生素,逼郎朗选择是吞药片,还是“跳楼!跳下去死!”

  从结果来看,这是一对“双输”的父子。“我为了他,10年没画画,”谭峥嵘说,此前,他师从名家,笔下烟云淋漓尽致,被艺评者称为“文心笔致、蔚然可观”。

  14岁,逐渐被遗忘的阿西得到一个机会,有商人有意资助他去英国就读知名艺术学院。阿西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如同神话故事里剔骨还父的哪吒,他急于和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甚至没顾忌这对前程的毁灭。后来想来,那也许是上天最后抛出的橄榄枝。在他还是孩童时,偶然拾起草叶上闪闪发亮的露珠。他不知道,那是造物主遗漏在人间的天分。他因此得到众人的赞美与艳羡。不期然有一天,光环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眷顾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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