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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11版:特别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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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的重生

  一

  两三百米高的岳山上,连片的茶园郁郁葱葱,松树和桑树遍布,山脚处,一间间房星罗棋布,聚集成一个古老村落。

  一条杭徽公路穿村而过,一旁,苕溪湍流不息,清澈的溪水顺着沟渠流入村前的大片农田,浇灌出肥沃的土壤。一畦一畦的水田,种满了金灿灿的水稻,在阳光下鲜明如画。

  时至今日,76岁的俞金元仍清晰记得这样的画面。这是他来到人世间的第一站——临安县岳山大队。

  尽管,它早已沉没于湖底,成了遥远的过去。

  1958年12月18日,青山水库建设工程正式动工。与此同时,一场水库移民迁徙行动也在临安拉开了帷幕。

  自五柳桥至太平村溪段,海拔33米以下的村落都成了移民区,1500多户村民拖儿带女迁离故土,怀着惆怅与留恋,也带着梦想与希望。

  二

  在这6000多人的移民人群中,就有俞金元一家人的身影:外婆、母亲、舅舅,加上他,全家四口人。

  那是1959年12月。俞金元16岁,正在亭子中学读初二。搬离前,他和同学们特意又爬上了从小玩到大的岳山,互相打下赌注,要永远记住一棵高大的松树。到了学校搬迁那一天,他们便一起抬着书桌、椅子,热火朝天地走了六里路。

  不同于少年的轻松,大人们的告别却是沉重的。

  带着棉被、衣服、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站在竹排上,俞家人一边回头深情注视,一边顺溪而下……离别愁绪从溪面飘散至山头,笼罩着整个村庄。前后只用了一两天,他们就搬离了老房子,到达了五公里外的新家园。

  在苕溪下游,70间简陋的瓦房,鳞次栉比,聚集了100多户移民,形成了一个崭新的村落——“新村”。

  由于安置房稀少,当时,一间瓦房要住至少两户人家。俞金元和母亲、外婆、舅舅就挤在一个仅十多平方米大的空间内,一张床挨着另一张床,过道狭窄。

  在俞家不远处,10岁的吴美玉也跟随家人从岳山搬到了新村。

  人丁兴旺的吴家人居住条件则变得更加拥挤——全家七口人只分到了半间安置房,于是,一张床铺上挤着四五个人,吴美玉则跟着父亲睡在放稻谷的柜子上。

  在这样局促的环境中,他们过了一个最没有滋味的年。“家都没有了,还怎么过年?我们全村两三百人在食堂一起吃的年夜饭。”那一顿饭,俞金元和吴美玉都没吃饱,自内而外的饥饿感让他们愈加惦念刚刚离别的“家”。

  往常过年,虽说不上丰盛,但岳山村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会有圆子或红烧肉,他们还会买来一条鲤鱼,摆上半年也不吃,寓意年年有余。

  三

  即便简陋又拥挤,新建的安置房对于更多的移民而言,却已是一种奢望。

  岳山村隔壁,泥山湾的大多数移民也是在过年前搬离的。由于母亲怀了孕,郑礼春一家成了留守到最后的几户人家。

  郑家原本五口人,郑礼春是三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当时12岁。1960年正月初三,在郑家的三间瓦房中,又一个女孩呱呱坠地。

  来不及为新生的妹妹开心,踩在1960年1月的尾巴上,郑家人便开始搬迁。郑礼春记得,父亲、母亲在邻里邻舍的帮助下,亲手拆除了自家刚造满四年的房子。一块木头、一个瓦片,他们都不舍得丢掉,全部堆放在了独轮车上……父亲在后面推着车,郑礼春和母亲则帮忙拉着绳子,一家人带着放不下的过去,走了很远的路。

  整整半个月,不知道来回了多少次,停留了多少次,母亲又抹了多少次眼泪,他们才走出了泥山湾,将承载老房子的一切原材料运送到了四公里外的市坞村。

  在当地政府的号召下,淳朴好客的市坞村村民向移民们无偿分享出了自己多余的房间。

  这也意味着,移民们要和此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合住。房东家有四口人,郑家六口人被安顿在了一间偏房内。在郑礼春的记忆中,房东很善良,两家人也相处融洽,几乎同住同吃。

  可终究不是自己的家。

  四

  人生地不熟,移民们有太多的不习惯。

  没钱读书,10岁的吴美玉已经在生产大队种田了。不再是岳山脚苕溪旁肥沃的土壤,新村的田地贫瘠,产物稀少,大队里,一人一天的工分从一元直降到一毛。

  屋漏偏逢连夜雨。1960年,又正巧碰上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使得他们缺田、缺地、缺山林、缺粮……

  于是,吃苦耐劳的青山水库移民们想方设法开荒拓土。水田,以前只种一季水稻,后来开始种两季,再后来,又增种一季小麦;农事闲暇时,移民们又搞起了副业,用人力车运送一筐筐茅草……他们最终拼搏出自己的一方天地。

  那一年,俞金元则开启了奔波的求学生活。

  从山上搬到山下,在研里村一户地主家的老房子内,亭子中学照常上课,在这里,俞金元从初二升到了初三。学习之余,劳动成了每天下午的必修课,两两一组,运送砖瓦、挖土、打地基……他和同学们一起亲手参与了新校舍的建造。

  从研里村搬到离新校舍更近的太平村,又从太平村闷热的毛竹房搬到研口村的老房子,俞金元和同学们在接连三次的搬迁中,度过了最后的学习生涯。

  俞金元毕业那年,新校舍刚好竣工。昔日,光秃秃的小山岗上那间简陋的小学校,变成了一所绿树成荫、宽敞明亮的新学校,它有了新的名字——青山中学。

  因为,它就矗立在青山水库旁,亲眼见证着苕溪水在这里汇聚,一点点涌上来,将那片土屋,那棵古树,那口老井,还有那世代相闻的泥土气息,都永远沉埋在湖底。

  五

  故土难离。

  眼看水库蓄水没有到达预期水位,1965年后,一些移民再度回迁到了日夜牵挂的家乡。

  郑礼春一家拉着老房子拆出的那些瓦片、木头又回到了泥山湾。在那些没有被湖水吞没的山地上,他们用这些原材料又造起了新房,依旧是记忆中老房子的模样。

  1966年的旱季,水库中水量稀少,部分被水淹没的地方再度暴露在了阳光下。那一年,俞金元也特意回到了岳山,又一次细细打量了那片故土。经过湖水的冲刷与浸泡,家乡的一切似乎都淡化了,但他仍旧能精确地找到自家老房子的位置,甚至连村中熟识的朋友张家、李家的房子在哪里,都一目了然。

  世事总被雨打风吹去,可最初的岳山模样,始终在他心中魂牵梦萦。

  失去了一些,告别了一些,但同样,他们也得到了一些。

  因为移民而成了邻居,俞金元每天看着比自己小6岁的吴美玉忙进忙出,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认真又努力的姑娘。于是,在新村,他们从互不认识到相熟、相恋。1969年,俞金元买了两间房,与吴美玉结了婚,而后,生活一天比一天好。

  红墙白瓦,雕梁画栋,如今,俞金元和吴美玉住进了一幢三层洋房,这来之不易的幸福让他们觉得“像在天堂一样”。

  郑礼春一家人也搬进了高楼大厦。而那段与房东合住的独特回忆,至今仍令他们惦念。这些年,郑礼春已满90岁的母亲,时不时就会提及那段独一无二的时光。今年5月,郑礼春特意将母亲带回了市坞村,看望老房东。时隔近60年,再次相聚在一起,两家人仍像许久未见的亲戚一样,聊着家长里短和家乡的变化。

  他们知道,故土虽淹没了,但也重生了。

  那片横贯在两山之间的青山湖承载的梦想与希望,已经硕果累累。


钱江晚报 特别报道 a0011 故土的重生 2019-07-05 钱江晚报2019-07-0500012;钱江晚报2019-07-0500017 2 2019年07月05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