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器官,他在杭州留下了什么
陆继春像个陀螺,被生活抽着跑,他年纪大,但比送外卖的小辈更拼命,他想在老家造间房子
电动车充满电可以跑100多公里,和他一样的外卖小哥,跑了那么多路,却看不清自己的前途
本报记者 黄小星 俞任飞 通讯员 方序 文/摄
陆继春(右)几乎每天都被生活推着往前跑。 |
亲属在器官捐献的文书上按下指印。 |
生活有时会对陆继春板起一张苛刻的脸。丧父、逝母……人到中年,必须承受一些失去。他甚至没能拥有一段婚姻,自然也就没有子女承欢膝下。
51岁,他孑然一身,是杭州980.6万常住人口(截至2018年末)中的一分子,某外卖平台超过300万位注册骑手中,几乎没有人记得姓名的一位。
生活的陀螺
生活就像一个坏脾气的陀螺,你不挥鞭,它就躺原地瞪着眼;你用力抽打,它反而要满地乱滚。
在陆继春戛然而止的生命线上,骑手这行曾带给过他希望。2017年5月,他只身来杭,和外甥陈洋一块跑起外卖。
在暗无天日的井下巷道挖煤,在尘沙弥漫的采石场磨石头。他去过广西来宾、贵州贵阳六盘水、青海……十几年前,高中学历的陆继春就离开平茶镇,去外面的世界“讨生活”。平茶镇是湖南省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的“西南门面”,遍种乌梅和食药菌,曾属贵州管辖,是离县城最远的乡镇。
几位姐姐说,他零零散散打过不少工,肯下力、能吃苦,却一年到头挣不来什么钱,刚有一些钱,就要去填生计的窟窿。一个朋友患了癌,他二话不说就掏出几千元,“如果他身上只有100块钱,你需要,他也会全给你。”四姐说。
他显然也欠缺一点运气。在贵阳挖矿,他说下洞太危险,可以花八九千元承包一个洞,雇别人下洞,请三姐借给他2000元钱。不久的一天,睡得正香,陆继春被异动惊醒,他和室友赶紧翻起,侧身下床,屋顶轰然倒塌,一块大石头压在床上。他后怕不已,“小包工头”的梦就此终结。
大约10年前,不惑之年的陆继春有过一段最后的爱情,“人家给他介绍了一个,第二天是情人节,他和人家到县城里去玩,回来后就出现变故,从此他就死心了。”他姐姐告诉我们。那天发生什么,陆继春缄口不言。他的微信名叫做“我姓陆却在你心里迷了路”,没有人知道,这个“你”是谁。
拼命的“前辈”
陆继春带孙晨,在丰潭路政苑附近蹲守。他倚着电动车点上一根烟,国产手机里,外卖订单不断响起。他挺得意,说这里单子多。他还教孙晨,一定要找开阔地方,信号快,抢单,也是拼手速。
比起送外卖的小辈,他这个“前辈”要拼命得多。也许是因为,到51岁还孑然一身的他,并无太多牵挂。他一个月只休息一天,逢雨天,孙晨在家赖着,舅舅套好雨衣,坚持骑上车,说雨天配送费更高;陈洋借宿,不止一次见过,舅舅凌晨4点才归来。
偶尔,送外卖的4个人,会在路上不期而遇。来不及寒暄,相互的一句“骑车注意”飘散在风中,他们擦肩而过。
即使有时因为车坏了,要推着走上10公里,陆继春依然咬紧牙关。来不及伤感或喟叹生活多艰,有些人光是为了活着,便已经用尽力气。但他依然想用辛劳为自己挣得尊严,这也是一种体面。
其实,你也许见过陆继春。那个在你“葛优躺”时,带着奶茶炸鸡和麻辣烫来敲门,祝你好胃口的,可能是他;那个在截单前一分钟气喘吁吁打来电话,问你能不能先点“已送达”的,可能是他;那些在街上与你擦肩而过,身穿一件件蓝白、黄黑相间制服,一骑绝尘的,是一个个“陆继春”。
亲情的慰藉
虽然送外卖很辛苦,但是在杭州,陆继春渐渐安稳下来。今年回乡,陆继春换上西装,领带笔挺,皮鞋锃亮,兜里揣着25元一包的芙蓉王香烟——平时,他只舍得抽10元一包的“红白沙”,干干净净地出现在老家人面前。素日,他没机会这样打扮自己。四姐觉得,他穿上西装就像换了一个人,帅气、年轻、春风得意。
但他依然没有爱情,没有家庭。一眨眼,又从不惑之年到知天命的年纪,当落寞被他人的团圆映照放大,他也懂得如何娴熟地控制情绪。尽管只距离姐姐家200米,他往往加快脚步,去小摊吃一份盖浇饭,或者“嗦”碗粉。而所有心疼他的小辈,都能从他脸上,发现掩饰不住的失落。
他在杭州待得更自在,虽然,只有在姐姐们来探望,他才愿意放自己假,去看一看西湖。在这座离家千里的陌生城市,他拥有3个风雨同路的亲人和“同行”,他们依然慰藉着他。
2018年5月,陆继春和陈小笛策划一场“出逃”。那是陆继春短暂的51年人生中,难得的高光时刻。没有人催单,不用赶路,舅舅和外甥女骑上送外卖的电动车,保温箱被从后座卸下,放在脚边,里面不再是一分钟都耽误不得的食物——如果是汤面,会格外诚惶诚恐,害怕汤汁溅出、面条成坨而收到差评——而是简单的几身换洗衣服。
一辆电动车的两块锂电池充满电,可以跑100多公里。兴之所至,他们看到哪里风景好,就停下来:太湖边的亭子空无一人,湿润的风徐徐吹来;一个房地产商的华东总部大楼,被立体绿植装点一新,陆继春拍下来,说,有这样一栋房子就好了。和所有旅行经验还不太足的人一样,他们热衷拍下那些“有字的”招牌:南京大学、夫子庙、朝天宫……20多天,这对舅舅和外甥女才结束旅程。
生前的愿望
收拾陆继春遗物时,几个亲人痛哭了一场:衣柜里,除了几件骑士服,他“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而陈小笛送的一件T恤,陆继春不舍得穿,依旧崭新,叠得整整齐齐的。
出事后,陈小笛、孙晨、陈洋三人聚在一起。不爱说话的孙晨,忽然冒出一句,我真不想干外卖了——出事那天早晨,他把一包15元的“蓝白沙”烟塞到舅舅手里,这一面成了永别。另两人很快附议。这份原本他们认为自由、收入不错的职业,如今看来,前程未卜。
他们还是想这个行业有一点微小的、向好的改变。比如,平台给配送员们的时间比之前宽裕;比如,配送员要注意自身安全,遵守交通规则。
每年的农历3月12日是陆继春的生日。今年,陈小笛、孙晨、陈洋他们特意提早下班,买了舅舅爱吃的牛肉,凑成一桌火锅。火锅扑哧扑哧地发出声响,牛肉在红汤里翻滚,但主角却姗姗来迟——陆继春还在送单,要不是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他甚至忘了自己生日。那晚9点,狭小的10平米城中村出租屋,几个亲友举杯,喜气洋洋,为陆继春又增长了一岁庆祝。几杯黄酒下肚,陆继春脸上展露笑意,说起他有两个梦想,一个是攒够钱,去西藏旅行;一个,是在老家造一座房子。
51岁的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叶落归根。
(本报记者陈伟斌对本文亦有贡献。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除陆继春和医护人员外,家属均为化名;部分隐私信息做模糊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