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在尘埃中
□ 余青峰
西湖边有一位仁兄,结庐孤山,不仕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传说中,他是最浪漫的隐士,也是最有洁癖的君子。他,林逋,和靖先生也。
孤山,是西湖的里湖与外湖之间浮起的一座岛屿,没几步就是白堤。现在是绝对市中心,即便在北宋时候,孤山离当时的城市也并不远。一般的隐士,都隐居到云山飘渺、人迹罕至之处。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林和靖显然是大隐。他每天栽植梅树,荡舟西湖。除此之外,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品茗会友。
林和靖哪里是隐居?他过的可是品质生活啊。在绝大部分隐士都消极避世的情境中,林和靖绝对是个隐士的异类,他活得乐观,活得有趣。
在我眼中,林和靖真的不像个隐士,而是个情种。他有相思的人儿,他沉醉在相思的妙意中。
他这么写过: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林和靖必定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吴山青、越山青,也早已透露了,那女子是苏州人。我还大胆地猜想,林和靖结庐孤山之前,与那苏州女子,由于种种原因而不能长相厮守,执手相看,泪眼盈眶,自此一别。
于是,相思,成了林和靖终老其生的主题。林和靖亲手种下的一株株梅树,就是最美的相思。梅树开花的时候,爱人的芬芳,如在眼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你想想看,没有刻骨的相思,没有断魂的滋味,怎会有这样的情致,怎会有这样的绝唱?他的咏梅诗,不着一个“梅”字,却处处是芬芳,处处是深情,处处是相思。
我这么说是有证据的。《西湖梦寻》有记载,有盗贼掘林和靖坟墓,却只找到一方端砚和一支玉簪。端砚是男人的文房之宝,玉簪是女人的头饰之物。这两样东西,必是林和靖遗嘱陪葬之物。那支玉簪,曾有过什么样的恋恋往事?伴随了林和靖多少年?这都成了湮逝历史中的一个谜。
至于林和靖之“不仕”,我深信不疑。这一点,他的绝笔诗已说得很清楚: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四十岁之前的林和靖,是个“愤青”,胸臆间充盈着读书人“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那一年,辽军侵宋,烽烟四起,林和靖等许多读书人,投笔从戎,保家卫国。可是,朝廷采取不抵抗政策,签下了屈辱的《澶渊之盟》……
林和靖彻底愤怒了!所有的理想,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他只能离开,这是他唯一的选择。离开,哪怕是居无定所,也无怨无悔。漂泊久了,难免要觅寻归属的怀抱。
幸好,杭州有孤山!
孤山这个名字的由来,已无从考证。杭州有一种独特的情景况味:断桥未断,孤山不孤。孤山为何不孤?是不是因为林和靖的到来,从此天人合一,灵犀相通?林和靖是孤独的,始才植梅,始才养鹤。梅花傲然群芳,是林和靖挥之不去的情结;仙鹤超然世外,是林和靖独善其身的守望。梅与鹤,致使林和靖的孤独,卓绝于世,无可复制。每一次登临孤山,拜谒和靖先生,肺腑间都蓄满了洁净。
林和靖结庐孤山,终究是孤守亮节,洁身自好。他一定没想到,许多年以后,宋高宗赵构竟也仓皇逃到了杭州,偏安一隅。而且,直把杭州作汴州。要是林和靖还活着,他还会留守孤山吗?
我想,林和靖会的。那些个檀板、金樽、歌舞、声色,与他无关,他只需一点幽香,徜徉清吟,即便是尘埃漫天,也丝毫侵蚀不了他。
剧作家,福建人,现居杭州。19岁写出处女作闽剧《之江潮》,著有《赵氏孤儿》《大道行吟》《李清照》《天下第一疏》等作品,三度曹禺剧本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