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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3版:小时·人文读本·文化故事

王冬龄忆林老
这是一位怎样的夫子

诗书的山林气象
莫不是
人生况味种种

林散之摄于南京林学院

  上世纪70年代末,因田原、启功、赵朴初、郭沫若等多人的推荐评定,林散之书名大震。

  赵朴初说:林翁当代称三绝。日本著名书法家青山杉雨当面写道:草圣遗法在此翁。

  81岁的林散之以“当代草圣”和“诗书画三绝”闻名海内外——大器晚成,是真的晚来了。

  林散之艺术上的巅峰和身体上的衰退,几乎同时来到。

  双耳失聪后,因为一次意外,他的右手烫伤,几乎残废,改为三指执笔。

  聋叟、三指、半残老人、江上老人……林散之信上的落款,经常会用这几个别号。

  出名之后,前来索字画的人特别多,几乎每天有人来,他几乎招架不了,但后来,只能躲“债”。

  他给王冬龄写过八个字:虚名易得,实学难求。冬龄后来当做自己的座右铭。

  劫后身残

  睡床上也要在腹上练字

  70多岁时,林散之从扬州回到乌江故宅,他的“江上草堂”,此时只剩残破草屋。有一年,农历除夕,林老去乌江镇浴室洗澡,失足掉入浴池内滚烫的烧水锅中,严重烫伤。

  看到自己右手右臂伤残严重,见到医生,他的第一句话:我的手以后还能写字吗?

  他请医生把自己烫伤粘结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分开包扎——这需要忍受剧痛,他希望以后还能用三个手指写字。

  痊愈后,果真如此。他作诗《病归》:“劫后归来身半残,秋风黄叶共阑珊。可怜王母多情甚,接入瑶池又送还。”

  那年,三指执笔,他给交上作业的冬龄同志回信,看到学生的进步,几乎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

  ……寄来作业各件均收到。别三年矣。所学与日并进,甚喜之。所临以《书谱》为佳,张迁碑亦不俗,略代圈评,并检在南京时所习与君性同者数种,奉寄以供借鉴,幸留阅之可也(原信节录)。

  林散之的右手几乎残废,改为三指执笔后,王冬龄认为,夫子的书风也起了变化,原本挺秀流畅的草书线条,变得生拙柔韧,“论者谓其人书俱老,韵味更浓”。

  然而,烫伤后没两年,家中出事,林散之大病。他无法写字,就在空中临写,睡在床上,在腹上写字。林老说,用这种办法学习古人书法的神韵,“腹上空留指爪痕”。

  宾虹门下

  嫡传用墨的魔法

  1978年,王冬龄调到扬州文化局工作,又多次去老师家中陪伴。有次,他在石塔寺前的古银杏树下,为林老拍下几张照片。

  本以为拍过就算了,第二年,林散之以此为题材,画了一幅《老木逢春图》,画上自题:“乌江江上一聋人,八十余年尚苦辛。诗味淡如秋水冷,闲情喜得故人亲。”

  王冬龄把毕业创作拿给老师看,林散之写:“三四张比以上写的好,既稳且健,大雅可观。”

  王冬龄读研究生期间,写“仁者寿”,有点草书笔意的篆书。送给了林散之。老师调皮了:仁者寿送我你舍得么。

  批评也毫不留情——“昨天看你的大作,毛病已成,坏习已成。”

  如今再回头看这些字,王冬龄深深体察出老师对他的厚望——这些信息量,年轻时的他,未必全能读懂。林散之与冬龄同学的相处,纯粹的口传身授,林散之是否也想到了自己和老师黄宾虹的师门之恩?

  在扬州陪伴林散之,王冬龄知道了老师用笔的“秘密”,砚台常常不洗,因此常存宿墨,每次写字总是磨墨,很少用墨汁。临池时,砚台旁边总是放一两个碟子,放水,调淡墨。所以林散之作书常常既蘸墨又蘸水,作品的墨色丰富,变化“多端”,这也许是林老从他的老师黄宾虹这里嫡传的墨法,也是“魔法”。

  1988年冬,林散之91岁。浙江美术学院王伯敏主编《黄宾虹书法》,来信希望林老题写书签。此时,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却十分重视。接到信后,他用铅笔先在一张稿纸上写出式样:黄宾虹吾师书法。下款写“门人林散之敬题”。

  为了出版规范化,当时总编要求此书名只写“黄宾虹书法”,下款只写“林散之题”。

  对老师怎么可以直呼其名?林散之最后依然坚持按照自己的意愿,把“吾师”“门人”这两个示尊之词加上。

  不谙世事

  诗书画中自有山林气象

  有次聊天,林散之在纸条上写了一句话:向学生王冬令(龄)学习好模范。

  这张纸条他夹在字课里。

  有人曾提问:林老向王冬龄学什么?

  只有学生冬龄知道。

  林散之很喜欢写一幅对联: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很多人说,林老长着一副罗汉相,他的书法艺术到了晚年更添清静之气——王冬龄形容:山林气象。

  这跟林老“不懂”“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关。

  林老一辈子沉浸在诗书画中,年纪虽大,“社会经验”却不足,甚至有点“乡巴佬”,很像现代的山林隐士,所以他的书法充满山林气象。他在《作书》中讲得真切:不随世俗任孤行,自喜年来笔墨真。写到灵魂最深处,不知有我更无人。

  而眼前这个冬龄小同学,年轻活泼,“能说会道”,有时候会把一些自己的“人情世故”“社会经验”说给他听,林老觉得很有道理,一些做法还很得当,得向冬龄同学学习。

  “其实我那个时候很幼稚。但他觉得我懂得很多。”王冬龄说着说着,突然转头——“你看看,我的眼睛都要说红了。”

  “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很累,应酬啦,喧嚣啦,这些繁忙的事情很多,而这些在林老那里就没有,虽然晚年他享大名,但他还是保持了在农村里朴实的生活方式,这一点,凡是跟他有过交往的人都能感受出来。”

  艺术上我行我素

  他会赞同冬龄同学的大胆

  1979年,王冬龄到了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院),成为首届书法硕士生。1989年3月,他去往美国。

  走之前,他和马世晓去南京林学院看林老。老师一人送了一本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的他临的《乙瑛碑》临本,扉页题:“这本临课留作纪念可以。”

  你记得把金发碧眼的照片寄给我。他跟冬龄讲。

  之前,王冬龄给老师介绍过两个学书法的外国学生,林老现场给他们一人写了一副他最喜欢的对联: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3月8日,林散之给即将赴美讲学的王冬龄写了一封信,他称呼学生世契——亲密之人的称呼。最后一句是:你何日归来,留舍面叙。(旁小字:托你父亲买的虾米能办到么?)区区不尽。

  这是最后一封信。

  8个月后,11月6日,林散之去世,享年92岁。

  翻开字课,里面夹着另外几张纸条。这样长方形的小纸条,王冬龄保留了二三十张,两人都在上面交流些什么——

  王冬龄:您老精神很好。

  林散之:假象无用。真精神消耗完了。

  冬龄写汉简《春华秋实》,老师又表扬——今天看到你这幅字胸中之气大生,老来气馁了,突然而生,是不可得也。写草字要大胆,你胆大了,大进步。奇气,如此写下去,大有生气。比我写得好,不如你了。

  王冬龄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今在艺术道路上种种胆大,实验和开放,也是承了老师的嫡传。

  我问他,林老是个胆大的人吗?

  “老师是胆子大的。从小学武术,又行万里路跋山涉水,艺术上一直我行我素。”

  有次在南京,老师和他说起,为什么中国古代写大草的没有女性书家,或许是因为胆子不大,有的还需要喝酒壮胆,“我不喝酒也能写。”

  如果林老知道您现在胆子依然那么大,会怎么说?如果再写一张小纸条的话,林老会写什么?

  “他会理解和赞同的。”

  老师是胆子大的。从小学武术,又行万里路跋山涉水,艺术上一直我行我素。

  本报记者 马黎 李玲玲

  图片来自《江苏文史资料-林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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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6 钱江晚报2020-07-2600017;钱江晚报2020-07-2600016;钱江晚报2020-07-2600019;钱江晚报2020-07-2600021;钱江晚报2020-07-2600018 2 2020年07月26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