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赶赴江西张家，见到了一个破碎家庭的爱与痛（上）

　　妻子篇

执手无言

那件紫色连衣裙，早就不见了

　　本报记者　俞任飞　陈曦　文/摄　发自江西进贤

　　9778天以后，老家的一切都变了。

　　老宅倾颓近半，苔藓在红砖上疯长，墙皮和瓦片大片剥落，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哔啵”裂声。

　　对着又一波新拥上来的媒体记者，张玉环又讲起他的故事。

　　8月4日出狱以来，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过去他多次在狱中、法庭上，和申诉书里提及的事实。激动时，他卷起裤腿，露出旧伤疤。

　　这缺席的27年，留下另一道撕裂的伤疤，不仅在张玉环，也在大儿子张保仁、小儿子张保刚、前妻宋小女……在所有张家人的情感与记忆中。

宋小女：这个拥抱你永远欠我的

　　宋小女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8月4日晚上18时40分，她带着两个儿子守在家门口，老远就看到回家的张玉环。

　　“要抱，我觉得应该抱，这个拥抱他欠我太久太久了。”对着媒体的采访镜头，宋小女这万般复杂的情绪，由网络无限传播。

　　有人说，任何导演和任何演员，都无法表现出这种压抑了近27年，于一刻爆发的、复杂的真挚的人间情感。

　　但几十秒钟后，宋小女就因情绪过于激动而晕倒——多年来，她一直有高血压；另一头，张玉环被簇拥的人群挤入了堂屋。

　　一天后，宋小女出院来到张家村，两人紧握双手，不过没有拥抱。“你要记得哦，这个拥抱你永远欠我的。”望着张玉环的脸，宋小女很认真。

　　1970年出生的她，18岁经人说媒，嫁给了大她3岁的张玉环。时至今日，宋小女依然能回想起新婚不久的幸福光景。张玉环也无微不至，会独自去县城为妻子挑选衣服。宋小女最中意的是一条紫色连衣裙，“腰上有松紧带，胸口还有一排小纽扣装饰。后来我出去打工，也没舍得带去。”她脸上忽然迸发出少女般的天真笑容，歪着脑袋，轻抿着嘴，连说三个“好美”。

　　5年后，1993年10月27日，张玉环被警方以“协助调查”之名带走。宋小女追着警车跑了好长一段，还是没有追上。张玉环被警方宣告为杀人嫌犯后，宋小女先是投奔娘家，第二年去了深圳打工。5岁的大儿子保仁托付给了婆婆张炳莲，小一岁的保刚则由外公照料。

　　1999年，她被诊断出子宫瘤。经家人介绍，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吴国胜。2011年，她又确诊宫颈癌。手术造成宋小女膀胱破裂，整天垫着尿片，什么也做不了。

　　她对吴国胜说，自己不想活了。“你去跟张玉环说，看他让不让你死！”一直支持妻子给前夫伸冤的吴国胜把她送到南昌监狱，去见张玉环。

　　张玉环哭着劝她：“你要能活着就好好活着，你在的话，两个儿子都会过得好一点。”宋小女听了劝，打消了轻生的想法。

　　“张玉环回来了，只能说我20多年的心事放下了。生活应该继续，我也应该接受现实。”宋小女意识到，张玉环虽然回来，但他们已经渐行渐远。

　　出院以后第一次见面，宋小女有些哀怨，“我跟你说的都是好（的情况），但你现在回来了，我跟你说，我过得真不好。”

　　8月7日下午，有媒体问起她如何看待这两段感情。她苦笑，唏嘘，酝酿了好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件紫色连衣裙还在吗？”记者问宋小女。

　　“家都没了，衣服上哪找啊……”她摇摇头。

张玉环：我只想待在村里做个农民

　　记者眼前的张玉环，像个老人，也像个孩子。

　　27年的牢狱生活，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烙印：两颊肌肉因松弛而下垂，额头和眼角几道皱纹深陷。他总是在米饭里加水，因为监狱里蒸饭太硬，他想吃口软的。回家后第一个晚上，张玉环根本没有睡着。

　　他总忘记家里日用品的摆放位置；儿子给他买的智能手机，反复教了几次，仍是不大熟练；一个电话打进来，他按了几次没有反应，急得抠手……

　　这几天，在媒体的簇拥下，他围着村子走了几圈，讶异地发现，一切都变了。村里土路浇了水泥。不少人家盖起小楼，只是年轻人越来越少。他的老屋，就在如今弟弟张平凡家的边上。进门左手边的房间，是他和宋小女当年的婚房。

　　张玉环是木匠出身，屋里的高低床、五斗柜和衣柜都出自他的巧手，如今，只剩下发潮朽烂的红漆木板。蹲坐在屋内一隅的破镜前，张玉环难得笑了，不知是否因为回忆起新婚的快乐。

　　当年事发的水库，张玉环不愿再去。经过两个遇害男孩的家时，他没有过多停留——出事后，那两家人一户连遭噩运，家破人亡；另一户，则在张玉环被释放的第二天搬离村子。

　　没事时，张玉环就躲在母亲和宋小女刚收拾出来的卧室里。

　　代理律师王飞曾对媒体说起，张玉环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木讷。如今出狱的他，木讷之外，又添了几分困惑和紧张。常常一个问题抛出，他要愣上好几秒钟。

　　除了当年的真相，与追责的对象，生活中的困惑，已经足以让张玉环疲于应付。上世纪90年代初，他是第一批走出农村的农民，靠着脑子灵光和一身手艺，他往返于上海、福建等地接活，补贴家用。8月6日，儿子带他去县城转转时，他看得两眼发直，心里暗暗发怵，生怕出错，小心得像个孩子：“这比当年上海还要繁华好多，我一个人肯定迷路。”

　　如今，他只想老实待在村里，做一个农民。但他还是觉得，人总得有个窝。出狱第一天，当着村干部的面，张玉环就提出，希望翻修自家的老宅。他征求小儿子意见，准备花两三万在老宅地基上重盖一栋新房。

　　“爸爸，现在农村盖房怎么也要花几十万了。”听到回答，张玉环先吃惊，而后沉默。

　　8月7日入夜，一家人想带张玉环出门清静几天。出发前，两个表亲上门叙旧，张玉环主动出门迎接。不再似白日的磕巴，三人有说有笑。张玉环拿手比比腰间，笑笑说上次见面时，对方还是个孩童。那一瞬间，一切仿佛回到27年前。张玉环的眼神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