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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3版:小时·焦点

本报记者赶赴江西张家,见到了一个破碎家庭的爱与痛(下)

儿子篇 相互缺席27年
现在的父亲,更像个孩子

  本报记者赶赴江西张家,见到了一个破碎家庭的爱与痛(下)

  儿子篇

相互缺席27年

现在的父亲,更像个孩子

  宋小女晕倒那一刻,大儿子张保仁就在她身边。

  张玉环没有认出儿子,像是一个陌生人似地从身边擦过……

  看到母亲晕倒,父亲没有注意他,张保仁有些崩溃。

  他冲开人群,冲着那个“陌生人”狠狠推了一把,不住地嘶吼,“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们三母子?!”

  “我自己被人欺负都行,但我见不得母亲受半点委屈。”事后,他坦白那一刻的失控原因。

  张保仁推了爸爸这事,经由媒体被放大,也在张家内部引起不少争议。比哥哥小一岁的小儿子张保刚很快站了出来。面对媒体,他不停解释强调,哥哥只是太过着急,太想知道他们在爸爸心里的分量。

大儿子张保仁:

我不能说谎

我们的感情也要从零开始

  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父亲,大儿子张保仁的记忆像洪水一样决堤——

  从4岁起,张保仁就和奶奶张炳莲、母亲宋小女一块生活。小学老师要求写作文《我的父亲》,张保仁只能现编,把奶奶做的事安到了父亲头上,因为他对父亲的印象几乎是零。

  8岁那年,他白天被奶奶教训,躲在自家对面的矮墙后,不敢进屋。他蜷成一团,第一次强烈觉得,“要是爸爸在该多好”。

  但爸爸始终没法回应他。

  张保仁的童年是孤独的——奶奶性格刚烈,年轻时就一直嘴上不饶人,隔代祖孙很难沟通;同龄人也都躲着他,这个“杀人犯的儿子”。他愈发内向寡言,不屑于回应一切不公。

  20多年后,坐在门前的小马扎上回忆当初,张保仁表情平淡,“这种苦闷只有自己知道,你们无法体会……”

  在弟弟张保刚的诉说里,记者听到了哥哥张保仁更残酷的遭遇:小时候的他,被同村的孩子侮辱,腿被打断,嘴里被塞进牛粪。最后,张保刚找人把哥哥背了回来,在家躺了2个月。

  外公去世后,张保刚搬回张家村,两兄弟和奶奶相依为命。

  生存是兄弟俩首要考虑的问题。父亲走后,他和弟弟要顶上多半的农活。奶奶舍不得打药,除草是张保仁每天最主要的任务,“小时候就一直奇怪,为什么只有我们家天天都要拔草,三亩地每次都要很久。”不少村民就记得,张保仁跟在奶奶身后,小小的身体站在稻田里,水直没过大腿。只有过年,全家人才能吃上一顿肉。一小条肉从年三十直吃到正月底,“肉坏了生蛆,就冲洗冲洗,继续吃。”

  张保仁中考只有250分,于是放弃念书,决定和弟弟一样走出张家村——事实上,他也早已下定决心走出去,这无异是一种解脱。

  之后,他去了西安和弟弟会合,也结识了现在的妻子,她眼睛大大的,鼻头有些高,有点“异域”的美。

  从一开始,张保仁就坦白自己的不幸童年,他很感激妻子理解,“她说,我嫁的就是你这个人”。

  只是“父亲”,仍是家里的禁忌。张保仁很少说起父亲,尤其是在宋小女面前。他知道,这像一块伤疤,每次揭开都会让母亲痛上好久。

  和父亲初见面的“冲突”后,张保仁独自跑进已坍塌一半的老宅,蹲在瓦砾堆上掩面哭泣。

  第二天中午,又是在倾颓的老宅门前,张保仁和父亲聊了很久,“他有他的想法,我能理解。但我们之间的感情也需要从零开始。我不能说谎,和他感情有多深。”

  私下里,张保仁和弟弟商量过,等父亲出来了,该怎么照顾他。只是27年的疏离,看上去仍难一时间逾越。在张保仁的标准里,“老爸”是最亲昵的叫法。但现在,他更愿意称呼张玉环“爸爸”,挑不出错,却稍显生分。

  他觉得暂且这样,也挺好。

小儿子张保刚:

留下陪父亲适应生活

现在的他更像个孩子

  晚上同睡一床,他劝父亲,二十多年没见,“(保仁)就像一个小孩在撒娇,发小孩子脾气,爸你理解不?”

  张保刚比哥哥小一岁,但性子要强,讲话直来直去。

  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他打了4年架,四次被学校开除。2012年,刚上小学四年级的他就出走西安。后来,他做过售货员,养过珍珠,上工地搬过砖,也在模具厂里捣过原料浆。

  之后,两兄弟去潮州投奔小叔,不料却在中转站遭人抢劫,每人随身的500元现金只剩10元。刚开始,每月只赚着两三百元,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觉得苦,“感觉比在村里强,还能自己赚钱了。”

  张保刚很庆幸,自己童年里有个会疼人的外公,这点要比哥哥幸运得多。也因此,他更能体谅哥哥。

  他明白,哥哥19岁就结婚成家,妻子又来自外地,养家顶着巨大压力,很难有暇看望父亲。

  张玉环出狱前,张保刚见过5次父亲。第一次,印象里是在8岁上下,奶奶张炳莲带着他们兄弟俩站在旁听席,父亲戴着脚镣现身,他本能地喊出了“爸爸”。父亲激动地朝他们挥手,大声喊冤。

  之后每次,他们只有半小时见面时间。这让张保刚既难受,又如释重负——有时候,张保刚甚至害怕多看父亲,“每次探视结束,都要经历一场离别。看得越多,思念反而越重”。

  4年前,张保刚有了自己的孩子。父子俩见面,这个喜讯刚说出口,两人抱头痛哭。

  临走前,张玉环总是求儿子,再多跑一跑申诉,自己是冤枉的。

  从很早起,兄弟俩就讨论怎么照顾父亲。

  最早的计划来自张保仁,他在西安购置了一套小三居,想等着父亲出狱安定后,就把他接过去。

  “至少是个家,我也可以更多陪伴照顾他。”但这个计划在8月4日宣告破产,“他现在还比不上我家3岁的男娃。”

  张保仁刚教过他的事,转头就能忘记。于是,张保刚自愿留下,陪着父亲适应生活。他给父亲演示,如何在抖音上看有关自己的新闻。张玉环嘟囔着,想看报纸和电视,小儿子说:“现在一切都是在手机里,钱也在手机里。”

  说完,他看见父亲脸上的茫然。

  父亲还劝他,辞职回乡,一块种地。

  这几年,张保刚和哥哥一直在漳州做船员,生活还算稳定。禁渔期一过,再有几天,哥哥就得回到福建漳州,上船出海。

  他们做了决定,接下来,把父亲带离被媒体蜂拥包围的老家,再享几天被儿孙们簇拥着的清福。

  8月7日中午,保刚第一回操刀,给父亲做饭。他特意问了母亲,爸爸走之前的口味偏好。这个男人错过了他们的成长,如今,他们的身份像是倒了过来。

  他想起,前几天,有家里人质问哥哥,他们为父亲付出过什么。

  张保刚想,这可能就是兄弟们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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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父亲,更像个孩子
2020-08-10 钱江晚报2020-08-1000014;钱江晚报2020-08-1000015;21232089;钱江晚报2020-08-1000022;钱江晚报2020-08-1000023;钱江晚报2020-08-1000019;钱江晚报2020-08-1000018;钱江晚报2020-08-1000024 2 2020年08月10日 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