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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2版:小时·人文读本·谈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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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房打家具、种菜捕鱼写春联
越活越慢的父亲
扎扫帚打发着岁月

我的
90后老爷子

三年前探亲返程,父母恨不得把地里收的花生红薯之类,都装进我的车后备箱。他们说,以后再也种不动地了,这是最后一次。 吴鹏 摄

  盖房打家具、种菜捕鱼写春联

  越活越慢的父亲

  扎扫帚打发着岁月

  我的

  后

  老爷子

  父亲受过旧式教育,大概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事儿。

  四书五经里的很多典故他都不陌生。

  我很小时候就知道人生的三种祸患: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

  那时候还不知道南怀瑾,《易经》里的这段话,是老爷子给我点拨的。

  (上接1版)

  文化的功底

  当年要不是日本鬼子打进来,老爷子的中学教育无奈中断,说不准他自己、我们家族的历史会改写。

  我的父辈里读书识字的不多,所以我家老爷子有个义不容辞的工作:代人读信,代人写信。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里风气渐开,到外面参兵、打工、读书的年轻人渐渐多起来。年轻人写信回来,他们的父亲就把信拿来,请我父亲读。读罢回信,也请我父亲代笔。

  冬天昏暗的油灯下,全家围坐着,母亲缝缝补补,我们做作业,父亲戴着老花眼镜念念有词,那字斟句酌的神态,有点贾岛月下推敲的味道。

  我读书前前后后十八年,文凭比父亲高,毛笔字也断断续续练过几年,但一直没入门。每次父亲看到我写字,都会微微摇头——跟他相比,我差得太远。

  我学的是历史专业,有些话题父亲感兴趣,就会跟我讨论,但我发现,他的不少历史知识来源于传统戏文。比如他对封神榜和杨家将的了解,跟后来单田芳的评书如出一辙。

  除了代人写书信,每年春节他还有个例行公事:替左邻右舍写春联。他的楷书功力,不亚于我见过的很多业余书法家,但他没靠这门手艺赚过一分钱,家里也没有一幅他自己的墨宝。

  每个假期开学,大多是父亲推着自行车把我送到镇里的车站,一路几乎无话。待我上车、车缓缓启动,他才慢慢转身。我读朱自清《背影》,感觉就是写我父子俩。

  我读大学的年代,老爷子保持了最多半个月来封家信的习惯,说说村里家里的事儿,我也向他们通报学校的情况。书信字迹非常工整,行文遣词也像古人的家信。

  老爷子也喜欢看书,前几年我邮购的书,收货地址默认成了老家,过年回家他说,书蛮好看的,就是眼神不行,字小,看得累。

  那书是纯学术著作,研究我国古代朝贡制度演变的《万国来朝》,我们家里其他人都没兴趣。

  渐老的岁月

  父亲曾经烟瘾很重,每晚睡觉前,坐在床头抽根烟,若有所思,母亲为这个经常唠叨,但他从来不回应。

  有年冬天,他骑车过门口的小石桥,结冰的桥面打滑,他摔坏了腰腿。

  在医院简单处理了一下,老爷子就回家躺着。我们甚至都做好他可能从此卧床的准备,但大半年后他奇迹般地康复了,没留下任何后遗症。

  更匪夷所思的是,从那之后他戒了烟,没有纠结,也没有反复。那年他近七十岁。

  到八十岁的时候,老爷子又毫无征兆地戒了酒,这是他从很年轻时就有的习惯,每天两顿、每顿二两老白干。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农村好像什么都能酿酒,高粱酒不大喝得上,而番薯干、甚至楝(liàn)树果酿出的白酒粗劣、火辣,嗓子像冒烟,比现在诸暨产的号称江南小茅台的同山烧劲道大得多。

  现在广告铺天盖地的洋河酒,那时一两块一瓶,高档货,庄稼人也喝不起。

  七十五六岁后,随着体力下降,满身技艺的老爷子,主营业务逐渐清晰:扎扫帚。那是一门对他来说难度很小的手艺,他慢工出细活,出品的扫帚又漂亮又耐用。

  镇里集市上,卖扫帚的除了我老爷子,还有我几个远房叔叔,他们制订了行业标准,也掌握了定价权。好几年里,每把售价都是三元,后来通胀厉害,调为五元,那大概是十年前。

  我一直觉得这个价格不可思议,拼多多再拼也拼不出这个价格。老妈说,他扎扫帚不为钱。我很理解父亲,做这些手艺,跟城里人休闲是一回事,是为了打发岁月。

  老爷子打造的东西,用过的人有口皆碑。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出手很慢,产量不高。老爷子做什么都慢,老妈经常批评他磨叽,现在我明白,这就是工匠精神,当代很宝贵,又很匮乏的一种精神。

  最近二十年,时间对我父亲这辈人似乎是静止的。他们对世界的沧桑巨变没有概念。

  老爷子不知道互联网,不会用手机,最近几年耳朵眼睛都不听使唤,没法看书看报,天生又不喜欢聊天,所以越来越沉默。

  远去的遗憾

  生于上世纪20年代初的老爷子,在足不出户知晓天下的时代,他那些手艺,不再有用武之地。

  倍感可惜的是,二三十年前农村缺乏文物保护和收藏概念,老爷子也是。

  家里那些坛坛罐罐,动辄都是传承好几代。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有外地人进村来收购旧家具、旧瓷器之类,用极低的价格来淘宝,里面很可能就有清朝甚至明朝的古董。

  现在我家里一个放针头线脑的竹篮,我奶奶传下来的,而她已去世近四十年。几次房屋拆迁,整套的木工、泥水工、油漆工、篾竹匠、纺车、织布机、织袜机之类,都下落不明,连锄头之类的农具都日见稀少。

  比这些实实在在的物质文化遗产的消逝更伤感的,是精神上文化遗产的淡去。

  经历近一个世纪风云变幻的老人,本身就是一部百年孤独史。实业救国的清末状元张謇故居,离我老家不到二十里地。

  抗日战争时期,我老家以一条河为界,新四军与伪军、国军、日军各路势力斗争,形势极其复杂。

  对我们来说,这些是历史,而对老爷子来说,要么离得不远,要么亲身经历。在我小学时,老爷子偶尔给我们口述过,后来我们不问,他就没再提。

  这十多年来,乡野调查、口述历史很流行,作为科班历史专业出身的我,没有请老爷子好好叙述,简直是暴殄天物。对家族的历史,我所知甚少。

  曾经一身手艺、闲不下来的老爷子,时常感叹老了,什么也干不动了,我找不到词儿安慰他,只能黯然神伤。

  去年我91岁的老妈、老爷子相濡以沫70年的老伴,在瘫痪一年半后溘然去世。料理完后事的第一夜,我和父亲抵足而眠,坐在床头他很认真地对我说:记住你娘的生卒年月、时辰。说完他老泪纵横,我潸然泪下。

  老爷子一辈子与世无争,不愿求人,也不向别人提要求,包括自己的子女。

  生活于我老爷子,就像万里长江,从洪荒蛮古走来,到我家南面,接近入海口,波平如镜,江天一色。再惊涛如雪、激荡如雷,都在身后,都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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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28 钱江晚报2021-02-2800017;钱江晚报2021-02-2800018;钱江晚报2021-02-2800021;钱江晚报2021-02-2800020;钱江晚报2021-02-2800016;钱江晚报2021-02-2800024 2 2021年02月28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