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岁月的白发
□赵畅
母亲已是86岁的高龄,身子骨总体还算健朗。只是年轻时乌黑油亮的头发如今早已被白发所替代。我知道,母亲的白发里长满了故事,似乎只要轻轻碰触,便会从白发间汩汩流出。
母亲是教师出身,早年免不了天天与粉笔打交道。因为教的是中学数学,她的教学和板书离不开公式的推导、题目的演算,为巩固课堂教学效果,她还常常让学生到黑板上做作业,所以一节课下来,常常满身都是粉笔灰。她下课后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就是走到教室外用鸡毛掸子去掸身上的粉尘。
有一次全家吃午饭,我们姐弟几个突然发现母亲的头发花白。同为教师的父亲说:“你满头都是粉尘,变成小老太了,还不快去掸一下!”那晚,我睡在床上想:如果母亲哪一天真的变成满头白发,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
母亲备课和批改作业颇为认真,当我们睡下,她还在继续工作。第二天,她又总是第一个起床,为我们准备早饭,再匆匆赶去上班。难得有一个星期天,她也是忙着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似乎永远没有自己的休息日。
伴随着时光的流逝,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母亲曾经乌黑油亮的头发开始变得灰黑相间,前额竟然还生出了一绺白发。当年我担心的事而今正一点点开始变成事实。在我的内心里,我真希望母亲永远年轻,我甚至宁愿以自己不要长大为代价,去换回母亲的那头乌黑头发。
母亲的白发,无疑是为工作也是为全家操劳熬白的。因为家里子女多,经济拮据,常常捉襟见肘。记得最困难的时候是我跟着母亲读小学时,有一段时间两人就餐的小菜,仅仅只是一碗盐水,用筷子沾一沾,用嘴巴尝一尝。有一次,母亲难得从食堂买了一条油煎小鲫鱼,当她将鲫鱼头夹到我碗里的时候,不愿吃鲫鱼头的我,竟然将它扔到了地上。母亲见状,顺手给了我一个耳光,这是我生平中第一次被母亲打。很快,母亲又紧紧将我抱在一起痛哭,“儿呀,鲫鱼头是最补身子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呀。”
真正让母亲开了笑脸的,是1978年我参加高考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那天晚餐特别丰盛,母亲说:“儿子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值得好好庆贺。”这是我第一次见母亲笑得如此爽朗,如此坦然。
母亲有点酒量,当晚她不仅喝了点女儿红,还从储藏间找出了原先小舅公赠送她的二胡。母亲师范毕业,不仅会弹钢琴,还会拉二胡。然而,当弦声响起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母亲拉起的竟然是《二泉映月》,让人感觉伤感:明摆着与今晚的喜庆主调不相吻合么。正当我们诧异之时,母亲突然又拉起了《水乡欢歌》,继而又是《赛马》。
我茅塞顿开:原来母亲先抑后扬的一番深情演绎,不啻是为了与过往告别,也是对我上大学的庆贺,更是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期许。
于是,我相信母亲并没有悲观,她的内心充其量只是怀旧,有的是沉稳,有的是曾经沧海后的安详。
这一晚,我觉得微醺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的妈妈,那从未有过的笑容与前额那一大绺白发的撮合,已然成为她人生乐章中最美的时刻。
至退休时,母亲的头发早已黑白相间。虽说是退休了,可她依然忙碌,除了繁琐的家务,她还得替父亲没完没了地誊抄文稿,帮我们看护女儿、辅导作业。看到许多老人退休以后经常外出旅游,或三五成群玩麻将、打扑克,我们很是过意不去,可她只是笑笑说:“我是教师出身,喜欢安静,有时间我会拉二胡作些自我调节。”然而,她忙得又哪里有时间拉二胡呢?
及至女儿上大学,母亲的头发绝大部分已经泛白。女儿临走前一天跟她说:“奶奶,我陪您去染染头发吧,这样会显得更年轻更精神。”可母亲说:“不必了,我孙女都上大学了,还要年轻干什么。白头发本身就是老人的身份证,为啥跟白头发过不去呢?染了头发还会影响身体。你看,电影演员秦怡、田华、谢芳三位奶奶,满头银发,多漂亮。”母亲这一番诠释,让女儿觉得颇有道理。
5年前,母亲因为经常性的房颤,住进了医院。长年的的劳累,是诱发房颤的主因。根据医生的建议,母亲安装了心脏起搏器。半年以后,母亲依然像从前那样忙碌,无论我们怎么劝她,她就是停不下来。每当听闻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和在北京工作的外孙女要回来,她就忙着做好吃的。她说:“我从报纸上读到这样一句话,说‘每一户人家,都有自己的味道,这种辨识度极高的味道,通常就是母亲的味道。’这话说得对极了,两个孩子是我养大的,她们当然喜欢吃我烧的菜。无论在外面住的时间有多长,她们一定觉得我烧的饭菜是最可口的。”就这样,每一次,母亲都会佝偻着背,兴致勃勃地忙碌在厨房,只是她的动作再也没有像当年那样迅捷而熟稔了。
当我们的眼角也添了几尾皱纹,鬓角也有了一缕花白的时候,突然发现母亲真的是老了,可白发苍苍的她依然以一种充满无限怜爱、关怀和牵挂的目光,在背后注视着我们。在母亲的眼光里,我们永远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视线,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牵挂。
前年冬季,母亲受到流感的袭击,高热不退住进了医院。十几天以后母亲刚刚出院,父亲又因感染住院治疗。想到母亲新近出院,身体尚未真正恢复,我们劝她不要去医院了,可母亲说:“老人最怕生病时身边没有亲人,你们工作忙,还是我去医院陪陪你们父亲吧。再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多少时间在一起呀,我不去陪陪他,他肯定会不同意的。”
拗不过母亲,或许这也是父母他们曾经的约定,我们每天一大早就把母亲送往父亲的病房。每当我下班去往医院,推门进去时,总能见到两个雪白的头聚拢一起,他们似有说不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