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熟时梅童来
周 苗
烟雨江南的初夏,端的是好时节,枇杷黄、杨梅红,连东海深处的鱼,也应时而至,来赴这一场舌尖上的聚会。梅童,真是风雅,它懂得在霏霏细雨中踏波而来,一群群,如吟唱“梅子黄时家家雨”的诗人,让人情牵梦萦、失魂落魄。
梅童,朱口金鳞,头大身小,仿佛动画片中的“大头儿子”,长得童稚可爱。刚出水的梅童,金光闪烁,灿烂无比,捧在手掌,好像托着块金子,不舍得放下。都说石首鱼七兄弟,个个都是帅哥,但论样貌,都不及老幺梅童讨人欢喜。
梅童鱼,眼宜小、头宜大,才会为食客们所推崇。眼睛虽小,但黑亮有神,透着股劲头;头大,溜圆,虎头虎头,有些憨态。渔民们对梅童有特殊的偏爱,“细眼梅童”“大头梅童”,叫得很是欢乐,像是呼唤年幼的儿孙或是家中的宠物。仿佛不用这些个昵称,就无法表达对梅童鱼的钟爱。
尽管石首鱼七兄弟中的好几个已经赘入豪门,受权贵们追捧,身价不菲,但对于老百姓来说,梅童才是贴近生活的日常肴馔。早前,因保存不易,梅童价格极为低廉,民国《营口县志》就说:“惟肉细易馁,故价值最廉。”每到张网船拢岸,人们花上三两元,挑十来条梅童,浇几勺雪菜汁,清炖炖就是绝佳的下酒菜。一碗老酒,一盘梅童,简简单单,就能吃出个神清气爽,心满意得。
时下,海产不如以前丰富,连带着梅童也身价大涨,让人不能轻易染指。有一年,几个外地朋友来访,安排在一家不常去的餐馆就餐。临时有事,我晚到了一会,发现点的清蒸梅童全是“李鬼”,立马跟老板交涉,他自知理亏,推说是服务员弄错了,说了很多好话,才免了被投诉吃苦头。
梅鱼和梅童,虽仅一字之别,但在识货者眼里,两者的长相、口味及价格差得远了。梅鱼肉紧实,红烧味道不错,但不宜清蒸,因它缺乏梅童鱼的那股鲜甜味。外形上,梅童小巧玲珑,金光耀眼的很是养眼,梅鱼则要逊色几分。再说价格,几十元一斤的梅童已属普通,那些个大壮硕的已近百元,足令马大嫂们惊呼,否则人家饭店老板也不会以梅鱼来顶替了。
梅童鱼极鲜嫩,几乎无法用筷子夹起,人们只能匙箸齐用,整条扒拉到碗里。老食客们说,只要领略过梅童鱼的细嫩,黄鱼就只能归作粗粝和下等了。岛上方言以“坚决”(音)来形容鱼肉有嚼劲,鲜嫩则以“飘”来表述,印象中能当得起飘的似乎仅有虾潺与梅童。但梅童与虾潺略有不同,虾潺肉嫩如水,梅童则甘腴适口,喉间有丝丝甜意泛起。但这些舌尖上的细微差异,恐怕资深老饕才能够体会吧。
前人以“新妇啼”来形容梅童的嫩。乾隆《马巷厅志》云:“石首……其小者为黄梅,俗号大头丁,又曰新妇啼,以难烹调,过烂则釜无全鱼。”新媳妇过门,洗手做羹汤,想籍此展示一番操持家务的本领,哪曾想梅童鱼难以伺候,火候一过,碎成了一锅鱼糜,令新妇很是懊恼。
以前一直不解,梅童鱼缘何得名,梅乃极为风雅的字,童则有幼小之意,单从字面上看,绝非一般的渔民所能为。近览古籍《山堂肆考》,中有一说“或云梅熟鱼来,故名。”梅子熟,梅童来,仿佛古时恋人情深意笃的盟誓,“妾居长江尾”“君自海上来”,读来令人神往。
《象山县志》另有一说云:“石首小者梅童,亦呼梅头,出梅山洋,土人以槐豆花卜其多寡。”梅山洋,处象山、六横岛附近,海产素称富饶,所产鰆鯃享有盛名,梅童鱼以此得名倒也妥当。
明冯时可《雨航杂录》书中录有一则奇闻,称某些地方以槐豆花来预测梅童鱼况,“鯼,即石首鱼也。……最小者名梅首,又名梅童,其次名春来。土人以槐豆花卜其多寡,槐豆花繁,则鱼盛。”
槐豆花即槐树,夏初开花,所结果实如佛珠。当槐树花开,梅童鱼也正当上市之时,人们认为两者之间有种神秘的关联,槐树花开得越茂盛,渔民捕获到的梅童鱼也就越多,反之亦然。清代上海人秦荣光作《竹枝词》,中有“花占槐豆盛迎梅”句,即是言此。此说不知有何依据。今人揣测这是民间流传的古老巫术——梅童鱼头上有细小的孔洞,宛如槐豆花大小,且两者同时而出,由此引发了人们奇幻的联想。
《海错图》中绘有“黄霉鱼”,或许就是梅童,“海中有一种黄霉鱼,形虽似石首而不大,四季皆有。一二寸长即有子,盖小种也。……闽人云:黄霉不是黄鱼种,带柳不是带鱼儿。”吾乡也有类似渔谚,曰“梅童不是黄鱼种,鲳鱼不是婆子生。”闽浙相隔千里,渔谚语竟会如此类同,让人不禁怀疑:海水潮流相通,渔俗文化亦是相通。
据说梅童鱼富含磷质,是补脑妙品,适合儿童食用。有没有功效我不知道,但新鲜的梅童在夜色里能发出磷光倒是事实。有一年上夜班回家,猛地瞥见不远处墙角有白光莹莹,心头大怖,以为是乡间传说的“句(鬼)灯笼”,一时头皮发麻,脚底如灌了混凝土迈不开腿了。待鼓起勇气,慢慢趋近,才发现是一堆丢弃的梅童鱼头。不知是哪个冒失鬼胡乱所扔,真真害人不浅。
□周 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