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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8版:小时·人文读本

推着双轮车去上学

  “出远门”,这对少年的我,是一个隆重的概念。

  十三岁那年,当我拿到春晖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时,脑中产生的第一个反应是:我要出远门了。今天看来,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差不多四十年前,在一个没怎么出过村落的十三岁少年的眼中,那是一段多么神秘、多么遥远、多么充满诱惑的路途啊。

  开学的日子还未到来,为了上学的各种准备就已经开始了。

  父亲为我修理两个箱子:一个是黑色铁皮的,比我今天桌上的打印机大一点,是多年前一位客居邻舍的上海老太太在返城时送给我们的,尽管已经老旧,但基本的功能保存完好,只是有几处已经凹陷,锁扣也已坏掉。现在,父亲把它小心地修复,用作我盛放衣物的箱柜;

  另一个是木制的,比铁皮箱子小一些,但是显然更结实和精巧。父亲用一把锉刀仔细地打磨,使上面那块抽拉式盖板灵活如初,接下来,这只小木箱将用作我在学校生活时的“米仓”。

  而母亲则忙着为我缝制棉被、垫被这些床上用品,忙碌的同时还不忘翻来覆去地叮咛唠叨,仿佛我马上就要从她身边离开。

  在充满兴奋的期待中,开学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天一大早,一家人就满怀着喜悦,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大堆东西搬到一辆双轮木板车上。父亲用绳子细心地捆好,以防它们掉下来。这辆双轮车是家里最重要的农具了,收获时用它装运过稻谷,修屋时用它装运过砖石,在颠簸的田间小路上,我也曾坐在上面,尽享童年的欢乐。现在,它就要装着我中学时代的行装,启程一段全新的生活。

  这种双轮车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实在是太普遍了,几乎家家都有一辆。但是那天早上,停在家门口的双轮车还是吸引了很多羡慕的目光,邻居和路人围在车子旁,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什么。那时,春晖是当地最有名的中学,大家都说“进了春晖,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而现在,这辆双轮车就要送一个孩子到那样一所学校读书,能不叫人羡慕?

  父亲推着双轮车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村道的石板路起伏不平,木板车上的箱子、脸盆和铝制饭盒等因碰撞而不时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就像我那颗怦怦跳动的心。父亲不时地回应着人们的问候和招呼,不停地说“送小鬼头到春晖读书”“要两个星期才回一次家呢”之类的话,淡淡的语气中,有着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

  而我生命中的第一次远行就这样开始了。

  走出村庄,手推车平稳地行走在铺满砂石的马路上。那真是一个美好的日子,车轮辗过砂石的吱吱声清脆悦耳。路上车子很少,偶尔驶过一辆货车,或是一辆公共汽车,它们快速地闪过我们身边时按响的喇叭,都仿佛是在为我祝福。

  一路上,我不断地问:“爹,还有多远?”

  “远着呢。”

  “到底还有多远啊?”

  “远着呢。”

  一个遥远的春晖,就这样给了父子两人终生难忘的一次结伴之行。我能充分地想象父亲那一次推着双轮车时的幸福心情。父亲曾和母亲一起,推着满满一车蔬菜,徒步一整夜,到邻县的一个集市去售卖,那次,还卖了一个好价钱。父亲也曾推着这辆双轮车,载着一头大肥猪到县城的屠宰点,收获了那一年全家最大一笔收入。而这一次,父亲推着双轮车,满载着对未来的希望送儿子前去名校求学,无疑,这是最快乐的一次推车之行了。

  父亲在前面推着车,步履坚定而轻快。我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不久之后,我就要读到朱自清的《背影》,与那个伤感的背影相比,微微前倾着身子推着双轮车的父亲,留给我的则是一个自信、挺拔、有力的背影,同样是那样的难忘。

  就这样,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怀着“出远门”的好奇、兴奋和憧憬,在手推双轮车的“吱吱”声中,一步步走近春晖。我看到了一条长长的铁轨,一列绿皮火车隆隆驶过。我看到了一大片湖面,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白马湖了。接紧着,我就踏上了一条用煤渣铺就的湖边小路。就在这条小路上,经亨颐、夏丏尊、丰子恺、朱自清,哦,还有弘一法师,夕阳西下时,他们都曾在上面轻轻地走过。

  不远处,依稀能够听到欢迎新生的锣鼓声,父亲推着双轮车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一些。

  那天,那条小路上的煤渣可能刚刚铺过,细腻而厚实,踩上去特别的松软。我还记得,那辆手推车的两个轮子,像是特别亲近那条小路,发出了一种奇特的声响。那声音,穿越四十年的时空,直到今天仿佛都还能听到。

  □谭 泊


钱江晚报 小时·人文读本 a0008 推着双轮车去上学 2021-08-29 钱江晚报2021-08-2900016;钱江晚报2021-08-2900018 2 2021年08月29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