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医学,他将平生所学都用在了教学上
陆老师的通人之学
本报记者 马黎
青年陆维钊 |
文学、医学,他将平生所学都用在了教学上
陆老师的
通人之学
书法,不只是写字。
陆维钊这一代学人,在现代书法教育的体系中重新建立起了“通人之学”,道艺相随,学养相成,书法与学问无法分割。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通?
新中国成立以前,陆维钊在中文系主要讲授中国古典文学,擅长先秦和汉魏六朝文学,也兼教文字学和戏曲史。新中国成立以后,古典文学的比重大量压缩,现代文学的课时则大大增加。
众所周知,杭大中文系古典文学的师资力量相当强,如夏承焘、姜亮夫、王焕镳、胡士莹、钱南扬等,都是国内一流的学者,而现代文学、语言教学法之类的课程,就很缺人手。系里如果有什么课缺人,陆维钊都能顶上,先后上过《历代文选》《现代作家作品选》《读书指导》《写作实习》《文字学》《中学语文教学法》等课。
陆昭怀记得,父亲常用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猪头肉,三勿精。”
这是家乡土话,意思是样样都会,但样样都不精。
在他看来,论诗词研究,自己不如词学专家夏承焘先生,论楚辞研究,又不如楚辞学家、敦煌学家姜亮夫先生,而王焕镳先生于先秦诸子,胡士莹先生于明清小说史,钱南扬先生于古典戏曲史,专长突出,反观自己,特点都不明显。
陆维钊以“猪头肉”自比,但在今天看来,这是一位老师的自我修养。
陆昭怀毕业于杭大附中,一天,他的同学拿来一个处方,说要送给他,还是塑封好的,他一看,原来是父亲写的。
父亲是遗腹子,出生前,祖父得了伤寒不治辞世。长大后,他深感乡村缺医少药的现状,而曾祖父平时喜爱医学,留下很多医书,父亲自学中医基础理论,读了大量中医古籍。
四个孩子生病,父亲开方抓药,全包了。平时,陆维钊还给邻居和好友号脉,开方子,但大多属于补养、调理性质。他常与张宗祥、诸乐三等交流讨论医方。潘天寿、吴茀之、王焕镳、姜亮夫、周昌谷等都请他开过医方。
每次给人看病,他会详细记录病症、药方,以及服药后的情况等,有的还在医方的眉页详加批注。后来,家人找到了陆维钊手书的《医方录》两册,有的还注明“与阆丈(张宗祥)商后拟方”“与乐三(诸乐三)商量”等,足见陆维钊对给人看病的谨慎。里面还记载了部分医院医生开的处方,以及民间流传的验方、偏方,并注明症状、疗效,以便日后学习研究。
他曾对次子陆昭怀说,当初他想去中医学院当老师,他一直喜欢中医。很多中医生对医古文不精通,对《本草纲目》的理解有误,将会贻误病人。他很着急,必须大力提高中医药专业学生的古文阅读水平,纠正古籍医典译注中存在的诸多错误。
他和好友、中医学院的朱古亭医师约定,以后合作重新注释《本草纲目》,为中医古籍加句读,并对部分错误注释进行修正。
而书画,他视为文人修养,遣兴而已,不愿以书画为生,更未想以字画立家。但潘院长的那次来访,他知道,书法教育已不是兴趣不兴趣的问题。
对医学的兴趣,交给了陆昭怀。
多年以后,陆昭怀成为了一名医生。
有一次,陆昭怀发现父亲有三本西医书:解剖学、生理学、心理学。他觉得奇怪,父亲看西医做什么?
陆昭怀在读《中国书法》时,发现了线索。
父亲写字握笔时,指关节灵不灵活,这就是解剖学上的意义。手臂与肩膀的运转,受大脑和神经的指挥,是生理学。
“执勿过高,过高则重心不稳;勿过紧,过紧则转动不灵;中楷以上,必须悬腕,不悬腕则着纸移动必不便。凡此三者而已。”
陆维钊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是写不好作品的。
“吾人在此社会纷浊应付艰困之余,濡毫吮墨,临摹一二,此时之手脑,只在点画方寸之间。紧张之心绪,为之松弛,疲劳之精神,借以调节。”
“每日有一小时之练习,即有一小时之恬静。反之,吾人今日之生活,若再只有紧张而无恬静,只有劳动而无宁息,势必有害健康。”
“西人以休息与工作并重,谓休息后之工作,效率可以突进。此则信笔挥来,即不必求其成为名家,成为美术品,而为调节疲劳宁息精神计,又其功用之一也。”
这则涉及到心理学。
陆昭怀很惊讶,“这些知识我都学了,但要灵活地运用解释人的某项具体的活动过程,我还不一定做得到,父亲却在教学中用上了。”
陆维钊很认同当年潘天寿的观点:“中国的诗、书、画、印,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升华,学书画的人,一定要通中华民族的文化,这一点相当重要。现在许多人都忽略了这一点。许多人不好好学文,而光片面追求学字、学画,这样发展下去是不行的,也是不会有什么成绩的。”
他对书家的综合修养非常重视。
如何通?他论医道之“通”,“通也者,通其理,明其性,习其情,而备掌其法度,守常应变,各适其宜也。”
陆维钊的自我修养,要从他的大学说起。
陆维钊毕业于南京高等师范文史地部(以下简称南高师)。
当时的南高师,群星璀璨,他的老师——史地部主任柳诒徵,著名的历史学家,诗词、书法也“俱足名家”,教授王伯沆(名瀣,1871~1944),与柳诒徵并称“南雍双柱”(注:南京大学校史上承古开今的两位国学大师);还有教授吴瞿安(名梅,1884~1939),著名戏曲理论家。
章祖安在《中国书法》序言中,回忆了陆老师的老师是怎样上课的——
王伯沆先生上课,满口珠玑,课堂人满为患,窗外也趴满了人。王先生周日还在家中讲学,焕镳师等至王府听讲,兴致好时,停不下来,大声言道:“留饭!”听者齐欢洽,下午散时,感觉浑身上下毛孔都通涮干净。某日,有一西装革履者持己所为诗词趋府就教,王先生讲课兴头被扰,遂高声道:“先念一句听。”全场肃然。来人便朗声念一句——“停!”王先生复加命令:“不要念了!”屋内气氛霎时紧张,紧接一句:“下面不会好了。”全场哄堂大笑,其人悻悻然离去。
想来,陆维钊先生后来的“绵里藏针”也是有“遗传”的。
章祖安说,南高诸师中,陆先生最亲近吴瞿安,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得意门生——
瞿安先生有魏晋风度,时或雇一大船,叫上一批学生,度曲唱和,吹吹打打,陆先生吹笛为昆曲伴奏,师生们其乐融融,“不知东方之既白”。
《陆维钊诗词选》中载有散曲,是瞿安所授的结果,这在擅长诗词的学者中是极少见的。
钱基博(古文学家、教育家,钱钟书之父)曾评王国维与吴瞿安:王国维固有《宋元戏曲史》,但吴梅(吴瞿安)已深通到声律,如论及曲学大师,非吴梅莫属。这其实是学界公认的。
王伯沆讲学有魏晋风度,是静态的;吴瞿安带领学生弦歌悠游于舟上,是动态的魏晋风度,这些都可在《世说新语》中找到类似的例子。经如此众多的大师熏陶、亲炙,陆先生实在太幸运了。
毕业后,陆维钊去清华给王国维当助教。1951年,他在华东革命大学学习时写的自传,其中注明:“1925年6月,南京高师毕业(代理校长蒋维乔),清华大学任为国学研究院王静安先生助教(介绍吴宓),9月以祖病中途召回,由赵万里代。”
小时候,陆昭徽和陆昭怀经常看到,父亲与胡士莹、夏承焘、王焕镳、任铭善等杭大中文系的同事在一起展示书作,研究笔法,探讨章法疏密。
篆隶楷草行,书法五体书皆精;他喜欢绘画,山水、花卉都画;他研究戏曲,喜弹琵琶、三弦,也吹箫;他攻读中医理论,为人诊脉、开方。
但陆维钊认为自己首先是一位诗人。
1918年,仲秋月夜,19岁的陆维钊和同学登临宝石山顶,俯瞰西湖夜景,吟诗:
云淡星稀玉笛清,一山歌唱动秋声。
总缘怕负团圞节,特向西湖拜月明。
暮烟开处月华明,独唤轻车驻水滨。
曾记狂吟登绝顶,万山青拥一诗人。
他始终以诗人自许。
在病榻上,他留下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当时年少,月夜登临秋皓皓。意气纵横,万山青拥一诗人。
而今老病,重到西湖秋有影。依旧诗人,江水东流不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