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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个书法专业如何创立?我们从58年前的一次家访说起

陆维钊与潘天寿的誓约

陆昭怀曾在湖南益阳橡胶机械厂当厂医,父亲将《教学纲要》写在了他以前的病情记录纸上。

  首个书法专业如何创立?我们从58年前的一次家访说起

  陆维钊与潘天寿的

  誓约

  1959年国庆,杭州三潭印月。

  这天,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同游到此,发现有个杭州市迎国庆群众美术作品展正在展出,就进去看看。

  三个人同时被一幅山水画勾住了脚。

  《宝石山全景》,诗、书、画、印俱佳,且同为一人,落款人名却很陌生。

  潘天寿记下了这个名字:陆维钊。

  那些年,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院)院长潘天寿一直忧心忡忡。中国画必须保留“诗、书、画、印”整体传统文化特色,但中国画系的很多学生画完后不会题跋落款,有的甚至不得不请人代笔题款,学校也缺少这样四全的老师。

  这位陆维钊,就是他要找的“四全”。

  回去四处打听,他才知道,陆维钊是杭州大学中文系的副教授。

  1957年,陆维钊搬到松木场的杭州大学宿舍,住在四幢,开窗便见宝石山景。1959年春,为庆祝新中国建国十周年,他画下了这幅《宝石山全景》。

  他从没想到,潘天寿会看中他,还让他看见了一幅未曾想到的远景——关乎中国高等书法教育的漫漫长路。

  陆维钊很赞同潘天寿的观点,一开始借调美院“兼职”,就是给中国画系学生开古典文学课,重点讲授诗词题跋。他还从杭州大学请来老友夏承焘,共同商讨制订教学计划。

  1962年3月,全国高等艺术院校教材工作会议在杭州召开。会议决定:全国各美术院校国画系应设书法、篆刻课;试办书法专业的任务就委托浙江美术学院去筹备。

  杭州南山路和开元路转角处,如今是几家小餐厅。往餐厅后门向东走,原来有一个两层楼房的小院子,门牌:韶华巷59号。

  为了教学方便,潘天寿将这间房子给陆维钊一家住。

  一天,体育课跳马,陆昭怀不小心摔了一跤,回家休息。推门,见一位老先生来访,父亲立刻叫他泡茶。

  父亲让他叫“潘伯伯”,才知道是潘天寿院长来了。两人聊了两个多小时。陆昭怀用了“誓约”二字来形容58年前的这次家访——两位先生立下誓约,一定要为国家培养出一批高质量的书法教育人才,“责无旁贷”。

  书法篆刻专业的筹备工作从1962年夏季开始。

  陆维钊带着刘江到上海各古旧书店选购碑帖、印谱及其他有关教学资料。在上海待了大约二十天,每天都去。先挑书架上的,然后到书库。爬上、蹬下,一本一本选。半天下来,满身都是尘埃、汗渍,中午只到附近小店简单吃点点心、喝口水,下午又继续挑选。这家挑完了,再到另一家古旧书店去。

  刘江感到有点吃力了,劝陆先生休息两天,他不肯。

  1963年暑假,因为是试办,没有公开对外招生,从美院附中毕业班中遴选两名有一定书法基础的学生,直接进入美院中国画系书法篆刻科学习,他们就是金鉴才和李文采。

  金鉴才对书法没兴趣,一心想考花鸟画专业,就去找陆维钊。

  陆老师是这样动员他的——

  “你如果缺少兴趣,就不必勉强。我今天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潘先生下决心办这个专业,我接受这副担子,都不是因为兴趣。这是国家交给我们的一个任务,对我们这些老先生来讲,叫做责无旁贷。”

  “责无旁贷”,又是这四个字。58年过去了,金鉴才回想这段话,“这是老先生真正的精神所在。”

  1963年9月,书法刻印科正式成立,陆维钊为科主任,刘江兼秘书。新中国第一个高等教育书法本科专业正式诞生。

  严,陆老师真严。

  文化课前一节是绘画课,绘画速度不一,下课了,有的同学还没有画完,但他认为,这不能成为迟到的理由。他要改变这种状况。

  他有一块怀表,上课铃响前五分钟,他就等在教室门口,铃声一响,怀表放在讲台上,把门锁上,任何人不得再进来。迟到的人只能站在门口。此后,几乎没有人迟到了。

  陆老师的严,是平湖口音,绵里藏针。

  画家史易堂第一次去韶华巷见陆维钊,带着教他工笔的陈从周的引荐信。陆先生略问了一些老师的情况,转口即说:“进了美院要重头学起,别以为潘院长选中你,讲起来还是大千的徒孙,唐云、江寒汀的学生,不要显本事,要刻苦学习,从一张白纸开始,成不成材看你自己。你老师托我,不是护你,而是要鞭策你。去吧,课堂上再见。”

  这句课堂上见,意味深长。

  一次,上文学课批作文,他拿出一篇文章:“我读一段给大家听听,这是什么文章?”

  还没读完,史易堂已汗流浃背。

  “哪来那么多的‘不但’、‘而且’、‘因为’、‘所以’,累赘不堪之作。”文卷发回来:59分。再看小伙伴俞建华那篇,58分。

  下了课,陆老师把两人叫了出去,“我对你们严是好事,用不着难过,只要努力,将来在我这里得了85分,出去可以放心了,不要让我失望。”

  两年后,两人都得了86分,陆老师非常高兴:“可教也!加你一分,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啊!”

  刚开课,金鉴才也挨了陆维钊的批评。

  他当时用的一方大约十公分左右的小砚台,蓄墨很少,磨墨也极不便。陆先生见了很不满意:你这样子怎么学书法?

  第二天,陆先生发现他桌子上摆的还是那方小砚台,很生气。金鉴才向他解释:我手头实在没有钱,等发了助学金,马上去买砚台。

  陆先生沉默良久,轻声说:你跟我来。

  金鉴才跟着先生到韶华巷的家里,他翻了半天才从一堆旧书下找出一个大砚台,大约有十来斤重,用网袋装好,放到他手里,“今天我的态度很不好,而且是错怪你的,我向你道歉。我没料到你经济这么困难。你暂时不必买砚台了,先把这背回去用。”

  先生的这方大砚,金鉴才在课桌上足足用了两年。58年过去了,金鉴才对陆昭怀说起这方砚台,再度落泪。

  招收首届本科生后,办了两期,后因历史原因中断教学。

  潘天寿去世7年后,1978年,补开追悼会时,陆维钊手书挽联,最后一句:痛此日春回喁望,栽培后学失班头。

  班头不在了,当年在韶华巷的誓约,要失约了。此时,美院又请陆先生回校,筹备首届研究生的招生工作。当时,他已80岁。他说,要完成潘校长未竟的事业。

  1979年,浙江美院招收了我国有史以来第一批书法研究生。

  那段时间,往往凌晨两点,灯还没有熄。陆昭怀劝父亲早点睡。陆先生说:时间不够用呀,马上要招研究生了,《教学纲要》一定要赶出来。

  1979年暑假,陆维钊为研究生手订《教学纲要》,总共60条。这是一份反映陆先生书法教育思想体系的颇为全面的资料,他交给了章祖安。同时交给章祖安的,还有一份手订——研究生课程表。

  中国美院校长高世名认为,陆维钊提出的这60个问题,实际上是国美书法专业“诗书画印”兼通以及外延入各个学科的蓝图,外延之途径为文化史、考古学、文学、史学和哲学。由于陆先生的远见卓识,中国美院之书法教学自诞生之日起,即开创出一种培养“通人”的模式,通达于古文字、金石文献、经史之学,旁及文学辞章之道。

  1979年9月,五位研究生进校,陆先生已卧病住院,不能再上课了。1980年元旦后,他请大家来病房。“不能光埋头写字刻印,首先要紧的是道德学问,少了这个就立不住。古今没有无学问的大书家,我们浙江就有这个传统,从徐青藤、赵撝(huī)叔到近代诸家,他们的艺术造诣都是扎根在学问的基础之上的。一般人只知道沙孟海先生字写得好,哪里知道他学问深醇才有这样的成就。‘字如其人’就是这个道理。”

  又说:“书法先平整通达,以后再求变化创造。要淡于名利,追求名利就不能静心做学问。我一生工作只做了一半,现在无能为力了,希望你们努力。”

  王冬龄记得,陆先生含着泪讲,他们含着泪听。

  一星期后,老师去世。

  这是陆老师的最后一课,也是五位研究生的第一课。


钱江晚报 人文·人文读本 a0002 陆维钊与潘天寿的誓约 2021-08-29 钱江晚报2021-08-2900014;钱江晚报2021-08-2900016;钱江晚报2021-08-2900015;钱江晚报2021-08-2900019;钱江晚报2021-08-2900017;23005698| 2 2021年08月29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