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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7版:小时·人文读本

赵万里三访天一阁

  掌故丛谈

  □ 周维强

  编审,著有《蓟门黄昏:元史随笔》等。

赵万里三访天一阁

  宁波藏书楼天一阁,享誉古今。范钦筹建天一阁的440年后,余秋雨先生初登天一阁,还能激荡起“超乎寻常”的情感写出散文《风雨天一阁》,磅礴出浪漫的情感和想象。可是假如碰到一位头脑冷静的科学家一样的图书馆学家,天一阁也许不一定就能冲激出这样的华章了。

  1931年8月11日,国立北平图书馆赵万里偕郑振铎从上海抵宁波,访问天一阁。赵万里,浙江海宁人,这一年27岁,担任图书馆采访部中文采访组组长一职,受馆长袁同礼委派南下收书。万里先生在上海的商务印书馆遇见郑振铎,谈起天一阁,遂起意往访。

  赵万里1934年2月发表的《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记略》,描述了天一阁:“阁前一泓清水,有小桥可通前后假山。青藤和不知名的羊齿类植物,荫盖着全部的山石。石上小亭摇摇欲坠。回视阁的全部,仅有五楼五底的容积。西边一间,有梯可达梯之上层;东边一间,租给闲人住着,炊烟正从窗缝里吹向阁的上空,那时住家的媳妇正在预备晚餐……”天一阁东西南北上下左右,万里先生白描得清清楚楚。接下来,万里先生说出自己的观感:“细察阁的建筑方式,和其他宁波住宅并无多少不同之点。所用材料,简陋非凡。消防设备,简直等于零……”

  万里先生初访天一阁,因范氏族长不在,族中主事的去了乡下收租,无缘进阁观书。但在宁波,这一回赵万里、郑振铎和正在宁波老家养病的马廉在孙祥熊先生的藏书里发现了《录鬼簿》和《录鬼簿续编》,“明钞蓝格,一望而知为范氏天一阁故物”。赵万里说他这一次到宁波的成绩,除了三人合力钞录这两书以外,“没有其他惊人的发现可以值得称道”。

  又过了两年,1933年,万里先生对天一阁二访。这一回,万里先生以中央研究院和国立北平图书馆双方特派的名义,由中研院院长蔡元培先生具函介绍,鄞县县长陈宝麟接洽,终于得到范氏家族允准,以7月25日至31日一星期为限,进入天一阁观书,编辑阁书目录。范氏族人提出要求,在这观书编目的一个星期里,所有监视赵万里等一行人的范氏族人的伙食费,都要由万里先生负责筹款。7月25日,开阁登楼。万里先生每天早晨6点到阁里工作,晚上7点才出阁休息,每天睡眠不超过5个小时。万里先生说:“一共发现了二百多种书超出了阮、薛二目之外,这是我们引为最快意的。”阮、薛二目,即阮元主持编制的《天一阁书目》和薛福成主持编制的《天一阁见存书目》。万里先生天一阁编书目事,《申报》发了消息。鄞县地方文献委员会会长冯贞群先生给万里先生所编书目的评价是“体大思精,校编周密”。

  万里先生二访天一阁,除了编制书目之外,还对于“传统的保存阁书的秘诀”作了眼见为实的详察细究。万里先生发现阁中好几个柜子里都有蠹虫,不禁生出疑问:故老相传阁里的书全都夹着芸草,可以防蠹;柜子下镇着浮石,可以吸收水分,“这完全是神话。其实天一阁所谓芸草,乃是白花除虫菊的别名,是一种菊科植物,早已失去了它的除虫的作用。浮石不知从郭外哪个山里搬来的一种水成岩的碎块,并无什么吸收空中水分的能力。”因为天一阁的防护工作不好,所以阁中藏书,“遭虫蛀的,数不在少”,柜子里装的“六部不全的成化本《宋史》,没有一部不遭虫蛀”。万里先生因此在《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记略》里提出:“科学防蠹的工作,实是今后保存阁书最要的一着。”万里先生在他的这篇文章里,也不客气地说了范氏后人:“那前清乾隆御赐的毛装的残本《图书集成》放在正中间五个柜子里。所谓《历代帝王名贤图》钞本,早已成了赝鼎,比北平廊房头条三等货还不如。范文正的墨迹,也是后人伪造的。而范氏族人珍之如拱璧,岂不可笑。”不知道当时范氏族人有没有看到万里先生这篇《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记略》,如果看到了这篇文章里的这些意见,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是闻过则喜而作改进改善呢,还是作其他反应。

  万里先生是受过科学方法训练的版本目录学家,学识渊博,头脑清晰,不一定有秋雨先生这样浪漫的文学才情,但一定能撰著出科学明达的文字。这些文字,也一定会对天一阁藏书的保护起到好的作用。也许万里先生口无遮拦,发表出来的一些意见会让人不太高兴,但如果再回过头来想一想万里先生的这些听起来不太悦耳的话,应该还是会受益的。

  万里先生的第三次访问天一阁,则是在二访的28年之后了。天一阁已被政府接管。1961年11月20日上午,万里先生访天一阁,看了明刻《淮海居士长短句》、明严嵩纂修《正德袁州府志》等八九种古籍。下午到孝闻街问候冯贞群老先生。第二天上午万里先生又到天一阁看近年新收书。22日上午即离开宁波抵奉化。这一年万里先生57岁,担任北京图书馆善本特藏部主任,受文化部委派,南下浙苏闽等省调查图书文物。访天一阁是万里先生此行的一项内容。想来万里先生对天一阁旧藏已经了然在胸,所以只用了半天时间看范氏藏书,并摘录《嘉靖建阳县志》里的刊工姓名叶文辉等33人,“为审查建本时代标准资料”。

  这一次离开天一阁,至1980年6月25日辞世,万里先生就再没有来过。万里先生1933年夏天登阁编制的天一阁书目稿本,可惜在抗战时期全部散佚。所幸二访天一阁后所作的《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记略》尚存。部分登阁观书所作的笔记,也还留存人间,北京泰和嘉成拍卖有限公司2016年秋季艺术品拍卖会“古籍善本·金石碑版”专场拍品第2583号即“赵万里、马廉等人登天一阁观书笔记稿本”,未知这件拍品最后落于谁手。

  将近30年前,笔者也喜欢过秋雨先生的《风雨天一阁》。然而年岁渐长,更喜欢万里先生《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记略》这样的访书文字了——没有过度的抒情,没有近乎夸张的浪漫想象;渊雅,洗练,实事求是。真话有时可能不一定合于人的喜欢舒适的本性。但真话有益,这是不断被验证的事实。听不到真话,或至于令人不能说真话,恐怕最终会带来的是灾难,或者大或者小。


钱江晚报 小时·人文读本 a0007 赵万里三访天一阁 2021-09-12 钱江晚报2021-09-1200014;钱江晚报2021-09-1200019;钱江晚报2021-09-1200016 2 2021年09月12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