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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7版:小时·人文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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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游雁荡

  雁荡游的计划,从放暑假起就开始琢磨,一直到暑期快结束了才终于成行。

  由于诸种因素,游历从十天缩短为三天,但这短短的三天,竟让我打破了原有的印象,对雁荡有了一个全新的感悟。

  其实我和雁荡颇有缘分,大学毕业后,去旅游的第一个地方即是雁荡山。

  那是七月初,奇热,明晃晃的阳光把山脉的肌理都反射殆尽,大龙湫之瀑滴滴嗒嗒,小龙湫甚至无水。这样的酷暑却人头攒动,看灵峰夜景的人流如电影散场,导游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更增加了几分热度,让山中的夏夜也汗水淋漓。

  个人最反感的,是中国人喜欢对着大自然的造景冠以人为的幼稚想象,整个游览充斥着各种无聊的具象名称,完全破坏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无限畅想。本可以悠游于山中涧边的个人体验,变成了统一答案的寻找对照,山水树石因这些人为的赋予,反而变得了无生趣。

  三年之后,我研究生阶段的第一篇论文,竟也和雁荡有关——对明末画家吴彬早年的《雁荡山图》进行研究。

  吴彬是晚明职业画家,以笔法怪异、造型奇绝著称。一个因缘巧合的机会,我偶遇了一幅吴彬早年的《雁荡山图》长卷,7米多的长卷可谓一气呵成,却毫无他后来革新的奇崛画风,仍带着传统文人画的笔法与山水长卷的氤氲之气。而正是这早年写实的画风,再一次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三年前的盛夏,因为雁荡山脉本身的特征性实在太强,吴彬层峦叠嶂的画法,正好能清晰地表达雁荡的独特纹理。更为难得的是,如此庞杂错综的雁荡山脉要在一幅长卷上展开,而又不落下每一个重要景点,需要画家有相当“经营位置”的能力。

  整幅长卷的主线从石梁洞开始到雁湖结束,高潮包含了灵峰、灵岩、大龙湫和能仁寺四个最重要的景点,基本按照地理位置展开,并以点状插入一系列次要景点。如此巧妙的安排,令画幅既保证了相当的写生真实度,又在艺术表现上张弛有度。如果以今天雁荡八大景区来反观此画,不禁让人惊叹于画作的忠实自然与精巧排布。

  对照吴氏后来成熟时期的风格,我猜测在他二十出头的年纪第一次离开家乡福建莆田北上,雁荡山层峦相叠的独特纹脉定是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在画家后半生的创作中,这种层叠交缠的结构处理,成为了他笔下山水树石的最大特征。

  就此,雁荡似乎在感性和理性的层面都已在我心中毫无悬念了。但没有想到的是,十几年后的另一个酷夏,当我再一次驻足在灵峰脚下企望一线天机的观音洞之时,当我在观音阁山门口仰视依倚在两峰夹缝之间的九层佛殿却因疫情无法进入之时,当我在天柱峰脚下怀着惴惴的心情观看从峰顶摇摆荡下的采药山民之时,当我沿着玻璃的贴崖栈道如脚踩云朵般进入深山追寻潘天寿笔下的小龙湫之时,当我在大龙湫潭边任凭飞瀑的凉爽水气晕湿了我的衣裙之时,当我穿过显胜门的巨擘踏着五彩溪水亲临含羞瀑的柳暗花明之时,一阵阵重燃的莫名感动与敬意涌上心头。

  我是一个很少或者很难表达激动的人,但是这一刻竟勾起几番惆怅而久久不愿离去。

  十三载的相隔,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并理解中国人对山水的具象崇拜,这与其说是现代旅游业的招揽广告,更不如说是中国人几千年对自然山水的人格化理解与通俗表达。每当我想到,几百年前,吴彬面对的雁荡山水竟然与我目睹的无异,毫无现代测绘工具的他,留下的青涩之作竟可作为今天雁荡景区的全景介绍图,就泛起百虫挠心之感。同时,畅想几百年后,或许飞机已经替代汽车成为日常出行的交通工具,而身为一个中国人,我们仍旧愿意徒步数里,从平缓之地步入蜿蜒山中,拾级而上穿越栈道,循着水声找寻龙湫,攀登巨峰遥看奇石,或者在凉洞中小憩,或者在石缝中饮泉,或者从袖中掏出一手卷在青苔温润的石几上徐徐展开,讨论这自然山水的脉象与画中山石的笔法如何相似,等等。

  可以说,这种山水文化的习养,已经深深地渗透进了每一位中国人的血液中,“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兴怀之叹,恰也可以作为中国人对自然山水的独特情感写照。

  文人的“卧游”之乐是在客观支持有限的条件下,一次次地从情感上去接近山水,转化为一种自我修身、体悟自然的文化,而在真山水的面前,这种对个体渺小、宇宙浩瀚的体验更是被放大了几十倍。

  满怀着这种对自然山水的敬畏,无怪乎中国古人描绘的山水图画甚或是任何的地理位置图,强调客观理性呈现的外国人都无法看懂,以至于在清末英国人进驻温州租界之时,不得不重新派人绘制了今天建筑学意义上的满是等高线的地图。在这中西图像表现差异的背后,是中国人对自然山水的独特理解与主客一体的观看方式。

  我曾经对山水几乎丧失了敬畏之心,不屑于前人对山水的读解与附会,生长于江南秀美的古都杭州,前三十年居住在城隍脚下西湖水边,后七载搬至龙井山脚的满陇茶园,对羡煞旁人的诸山诸水早已漠然。

  感谢这次对雁荡的再观看和再游历,竟触发了我对中国山水文化的新的认识。在中国文人留下的经典诗歌篇章中,从《兰亭序》到《归去来兮辞》,从《梦游天姥吟留别》到《滕王阁序》,从《醉翁亭记》到《赤壁赋》,均是将山水自然与人文伦理,将宇宙胸襟与个人怀想相融会。这种寄人情于山水,常看常新、常品常悟之道,通过文学、艺术等表达形式抒发出来,成为了能够跨越时空、勾连起不同时代人之共同情感的伟大作品,亦是中国山水文化深植的另一产物。

  我开始理解自己再次身处雁荡之时为何会泛起那股隐晦的惆怅之情了,或许,在这山水文化的久远习染之下,每一个面对真山水的中国人心中,都会浮现出一些艺术文学创作,并泛起对天地人的共通之情吧。

  □ 许 嘉

  写作者、艺术家、策展人,中国美术学院教师。


钱江晚报 小时·人文读本 a0007 再游雁荡 2021-09-26 钱江晚报2021-09-2600014;钱江晚报2021-09-2600017 2 2021年09月26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