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罗静霞
那是一个“阳光如砖末般粗粝,又几乎如水般清凉”的暑日,时年21岁的我趁着放暑假,拎着一筐葡萄去看望外婆。
20多分钟的车程后,我已走在余姚界内那条通往外婆家的马路上了。这条路,我小时候每年在春节随着父母来外婆家走过,倍感熟悉与亲切。那一刻,更添轻松自在,还有几分自豪。
那是我唯一一次独自一人去看望外婆。当时我们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外婆看我来到,惊喜极了。系上布围裙,窸窸窣窣忙着翻找她厨房里甏甏(bèng)罐罐里珍藏的好东西,做了一桌菜给我吃,都是农家小菜,却是人间美味。
在我小时候母亲缺奶水,又忙于田间地头劳作,刚出襁褓的我饥一顿饱一顿,瘦弱不堪。我那时瑟缩在一件黄色小布褂里,面黄肌瘦,手指细得像要断掉,被一脸焦虑的父亲送到了外婆家。外婆日夜照顾我,把奄奄一息的我养活养大了,成为一个站在三尺讲台上发出微薄光芒的人。
在我短暂停留的那几天,外婆还特意为我做了甜酒酿。蒸熟的一锅糯米,放了酒曲,没多久就成了甜蜜的酒酿。
外婆是一个能化平凡为神奇的人。她会积存很多好吃的,藏在木柜里,却没有看她自己吃过,都给了我们几个上门的孙辈。如果有邻居家的小孩同在,外婆也会给她分上一份。
她平和慈祥,是村里老小喜欢的“大外婆”。
春节后,客人陆续走光了,日子由热闹渐渐恢复了平静。我待在外婆身边,直到开学爸爸来接我。
过年待客炒的瓜子吃光了,外婆突然说:“现在睡觉还早,要不我们来炒瓜子吃?”我最喜欢吃炒瓜子,高兴极了,说“好”。于是跟着外婆来到厨房。外婆移过一面木梯子,攀上几级,我帮外婆扶着梯子,看着她从搁板上摸索到一个袋子,松开,用一只木升舀了一把瓜子,小心翼翼从梯子上下来,在灶膛里生火,把瓜子炒好了。我们拿到房间,一起嗑那香喷喷的现炒瓜子。
那股香味儿呀,隔着岁月总是跑到我鼻尖前来,让我忘不了它。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吃着瓜子,一不小心,还把火熜盖踢翻了,灰掉落在被子上,外婆和我像两个顽童,咯咯咯笑着。长大了以后,我才知道,这黑黝黝的搁板上,扎得严严实实的袋子里,装的都是外婆精心挑选的第二年的瓜果种子。
外婆偏爱我,小时候的我却不自知。我有不知来处的优越感,现在想起来,在那清贫的年代里,这份优越感不来自于任何物质,大部分来自于我慈爱的外婆。爱是最大的财富与优势,爱让人有恃无恐。
我从来没有听外婆说过我一句不好。外婆眼里的我,是乖的,听话的。我从小也对外婆特别亲热,过年去外婆家,我总是跟在外婆身边,等到开学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22岁那年春节,外婆来我家住,我陪着外婆在套房里坐着。不像在村里可以自由走走,我明显感到外婆的拘束与不自在,我教外婆怎么使用收录机,示范怎么放磁带,我希望我不在家,爸妈都去上班时,外婆一个人能够不那么无聊。
过完春节,我要回学校了。收拾好行李。和外婆道别,轻快地出门。往右转,突然心里又升起了小时候的牵挂。我似有所觉,抬起头,望向楼上朝路的那扇窗,正迎上外婆那双慈爱的眼睛。我心里一酸,朝外婆挥挥手,往前走,我又回过头,外婆还站在阳台上望着我。看到阳台上那个衰老孤独的身影,我的心几乎哽咽了。
23岁那年参加工作。深秋的一个晚上,我独自在简陋的宿舍里,突然天空一声炸雷在屋顶滚滚而过。我很怕打雷。
过年了,去外婆家,晚上和外婆聊天。外婆突然问我:“去年十一月的那一声雷响大不大?你独自一个人住,有没有害怕?”
我说我那时有点害怕。外婆苍老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双手。那手心里的温暖,是留给我的永远的慈爱。
我以为外婆会一直在那个小小的村子里,会一直在我的世界里。但就在我24岁那一年,外婆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是个周二的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学校的寝室里,突然听到外面有异响。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扒着寝室木门的缝隙看,惊恐地发现对面的学校食堂火光高窜。一个女人高声说:“路过的人,乱扔烟蒂头……着火了。”一阵人声喧哗,脚步凌乱,后来各种声音和火光慢慢熄下去了。
我那晚没有睡好,第二天上午连着有三节课。在上第二节课时,我突然头晕,眼前慢慢发黑,我强打精神,踉踉跄跄摸索着楼梯下了楼,跌跌撞撞冲进了办公室,一下子昏倒在椅子上。后来知道,外婆就是在那个时间,在她的小屋里,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赶到外婆家,已人去屋空。我面朝着外婆睡过的那张空床,默默流泪,第一次体会到向隅而泣是怎样的悲伤。
后来,每年都有很多次雷声,再也没有人像外婆那样郑重地问我,你害怕吗?
□ 罗静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