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年间的兰溪，大户人家有多少房产田地？土地纠纷如何解决？

　　答案，藏在这套“鱼鳞图册”里

　　本报记者 宋浩

　　杭州国家版本馆“盛世浙学”展览中，有一个展品特别吸引我的注意——几份清代浙江兰溪的“鱼鳞图册”。

　　什么是鱼鳞图册？

　　就是官府为征收赋税，把每一块土地进行编号、绘制图形，确认产权，全部登记在册。因总图上地块排布状如鱼鳞，所以得名。

　　《宋史·贾似道传》说，南宋时“江南之地，尺寸皆有税。”每一寸土地都有归属，都纳入国家税收体系中。在幅员辽阔的中国如何实现？靠的就是“鱼鳞图册”。

　　古代笔记小说，谈到家庭富裕常说“良田千顷”。拥有“千顷”地产的大户人家，在鱼鳞图册中也都可以找到。

　　一一编号的地籍档案

　　“鱼鳞图册”这一“土地普查”方式，始于南宋。绍兴年间，官府对每一寸土地边界、所有者进行详细普查。而浙江兰溪是最早推行的地方之一。

　　作为三江交汇地，兰溪连通江西、安徽、杭州、金华等地，自古繁华。

　　据史籍记载，南宋起，兰溪曾进行鱼鳞图册的攒造。明初，朱元璋派人到兰溪，将“田土一一经量，编画鱼鳞图籍以记之。”也是从这开始，作为样板，鱼鳞图册从两浙推广到全国。

　　历经元明清三代，这套土地普查系统越来越严密、成熟，反映了古代社会严密的统治体系。“要抄没一个人的家产，家里的土地一分都逃不了。”胡铁球教授说。

　　清同治年间，太平天国战火中，官府所藏簿册几乎全部被焚毁。战后，兰溪进行了古代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土地普查”。

　　土地普查工作由“清赋局”的机构负责，他们踏遍兰溪每一寸土地，给每一块地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最终形成889册的同治兰溪鱼鳞图册，现遗存746册，保存在兰溪市档案馆。

　　就像今天我们的身份证号，以330开头的是浙江人，3301代表籍贯是杭州市，3304则代表嘉兴市。鱼鳞图册的编号里，也隐藏着空间位置的信息。

　　比如“号字一百六十五号”这块地，“号字”代表它在“号”区域——“号”取自《千字文》中的“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土地普查时，兰溪一县被划分为159个“区域”，“区域”按千字文编号，遇到要避讳或不吉利的字就跳过，最后从“金”到“德”一共159字。

　　这块地就位于“剑号巨阙”的“号”区域。后面的“一百六十五号”，是在该地块排在165号。

　　除了编号，鱼鳞图册上还详细记录了这块地的具体信息：坐落于“后官塘”，户主是“赵祠”，地块的形状是两个矩形叠加，面积是四亩二分——于是，按着这个办法，我们发现了一个在兰溪拥有“良田千顷”的大户人家。

　　赵家与章家

　　“号字一百六十五号”这块地的户主是“赵祠”，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祠堂。也就是说，这块土地属于赵家宗族共有。这个赵家不一般。

　　李义敏博士和团队成员整理同治兰溪鱼鳞图册资料，实地走访兰溪古城，将一块块土地像拼图一样拼回去，复原了兰溪城区的鱼鳞总图。他们发现，属于“赵祠”的地产，分布在城区的四坊、五坊、六坊、九坊、十坊，遍及了大半个兰溪城。

　　在十坊区域，城内西南角，有一排房子，这里位于西门与南门之间，靠近门外的码头。在没有公路、铁路的时代，水路是黄金交通线。所以这一排房子所在的位置，就是同治时期兰溪的中心商业区。在这片黄金地段上的不少房产，也都属于赵家。

　　从城内住房用地、沿街商业用地，到城外耕地、山地……甚至三江口的整个中洲岛，都是赵家的土地。

　　兰溪赵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

　　我们先来认识赵家的老祖宗——赵志皋。赵志皋于明朝隆庆二年（1568）考中进士，中了探花。但当时他已经44岁了，这样的年龄，让他在同僚中作为后辈难免有点难为情，他后来为官的风格也确实偏懦弱。换个更为积极的说法，他很谨慎。

　　在官场浮沉20年，赵志皋在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王锡爵之后，继任了大明内阁首辅之位。万历皇帝是个很神奇的皇帝，他最大的传说，就是二十多年不上朝，所以很多事务就靠赵志皋协调处理了。

　　幸运的是，这么些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件。最大的事，就是万历朝鲜战争——日本丰臣秀吉进攻朝鲜，大明出兵增援朝鲜。

　　战争结束没两年，万历二十九年（1601），赵志皋病逝于任上，赠太傅，谥文懿。

　　有意思的是，在赵志皋之前，兰溪最有名的官员叫章懋，他在明成化、弘治年间为官，去世后谥号也是文懿。“章文懿公”是著名的大儒，辞官后在枫木山讲学，学生众多，被称为枫山先生。余姚王阳明曾到兰溪求教，在诗文中称他为“枫山老”“枫山师”。

　　离赵家的“号字一百六十五号”不远，“号字一百四十八号”这块地叫“章祠”，户主是“章枫山祀”——这里是章家子孙祭祀的地方。

　　400多年过去，章家不断繁衍，子孙代代分家，周围“章府里”的地产，分掉的房子已经换了几姓，比如从149号到157号，房子主人有姓范的、姓徐的、姓严的、姓王的，等等。

　　而“章枫山祀”作为章家的共有财产，一直留存到晚清。

　　今天，兰溪的云山街道天福山社区，还有一个弄堂叫章府里，保留了章家当年的荣耀。

　　贴条的背后

　　鱼鳞图册中粘附着很多贴条，这里记录了诉讼、补办证件等内容，涉及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同治兰溪鱼鳞图册中，“玉字九十四号”这块地比较有意思。鱼鳞图册显示，主人从“郁洪庆”改为“赵文懿”。旁边写了几行批注，记录了一段诉讼。

　　原来这块地是“赵文懿祀”的，上盖的房屋是归郁洪庆所有，同治年间普查的时候登记错了，记成郁洪庆拥有土地。光绪初，两家后人对簿公堂，最后确认郁洪庆拥有房产，而土地归赵文懿祀。

　　于是鱼鳞图册上便把户主名从“郁洪庆”改为“赵文懿”，同时把纳粮的义务从“郁洪庆”算到“赵文懿”名下。最后，“除禀县销案并将地脚粮改正过户外，批此备查。”——清赋局回复知县可以结案，并改正纳税人。

　　可见鱼鳞图册并不是清查完就束之高阁，而是作为地籍档案不断使用、修正。

　　而“正鸟字四百五十六号”的贴条，则记录了一段关于修改证件信息的故事。

　　这块田一共五分，主人是“徐明著堂”。这块田属于徐姓家族族产。光绪九年正月开春，徐家人报告，这块地的性质要更改。为什么呢？

　　原来，前一年夏天，兰溪发了一次洪水，这里被冲了，“沙积数尺，不能耕种”。徐家人希望暂时把田的性质改为“荒”，等适合种的时候，再继续补种纳税。

　　经核查后，县里予以批准。鱼鳞图册中附的这张贴条，也记录了前后经过。

　　再如，“迩（ěr)字五千三百八十二号”这一页也有一个有意思的诉讼故事。

　　“迩字”这块地是一座山，东边是舒家的祖坟、南面是徐家的祖坟，一直以来两家都认为这山是自己家的。同治九年十一月，舒家要把这座山卖掉，徐家知道后，官司打到了县衙。

　　县里一查鱼鳞图册，这山既不姓舒，也不姓徐，而是张家的。怎么成了三姓之山？各自出示证据，发现张家是冒名的。原来，同治初年普查时，张大正是管山人，他将这座山冒名占有，“希图蒙混”。直到几年后舒、徐两家纠纷，张大正的问题才暴露。于是，先将张家冒领的土地证收缴了。

　　那这座山到底是舒家的还是徐家的？

　　根据贴条信息，当时县里没有解决纠纷，因为两家都有效力相当的证据，谁也争不过谁，最后只能暂时判为无主之山。于是，鱼鳞图册上的户主就从“张大正”改为了“无主”。

　　鱼鳞图册正在整理出版中。“《兰溪鱼鳞图册合集》的出版仅是第一步。”胡铁球说，透过这些鱼鳞图册，古代基层社会的土地产权制度、农田制度、灌溉水利、租佃关系、土地交易、赋税徭役、宗族关系、环境变迁、宗教信仰、民间会社……方方面面就展现了出来，将给古代土地管理、赋税制度的研究带来更多成果，推动浙江学术的进步。

　　而杭州国家版本馆将它展陈出来，也是对我们生活的一种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