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追香椿
叶青
江南二月是最娇柔的月份,立春仿佛向着大地吹了一声哨子,漫山遍野的春苗从地上次第冒出,树上的各种芽头也不甘人后。俗话说“春吃芽,夏吃叶,秋吃果,冬吃根”,要品春芽儿最鲜嫩的那一口,你必须要听得懂莺啼燕语,否则,那些嫩尖儿稍纵即逝。
让我心心念念的香椿芽,平日里我叫它树上的茅台,一方面它确实长在树上,另一方面它有类似茅台的醇香,价格还一样的贵。买香椿仅度量衡单位就有别于普通蔬菜,以两来计算,当摊主说出价格时,你千万别以为这是一斤的要价。它还似水流年,如果你有几个星期没上街,可能就与它失之交臂,一错过就是一年。
今年春节期间家里老人身体状态不稳定,加上自己一些工作事务,我直到上星期才回一趟杭城。上街睃巡一番,几百平方米的菜场只有一摊有香椿两把,问价钱,20元一两,看颜色和光泽已是落令了的香椿。两百元一斤的春菜,且不是上品,我踌躇了一会,最终放弃了。
说起识得香椿,已是人到中年时,真有点惭愧。我家乡玉环岛是东海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论起吃,天上飞的地上长的海里游的无所不有,我足足在家乡生活了四十年(包含外出求学),就是没遇见过香椿。是不惑之年,在杭州文二路菜市场有幸识得春风面。当时我心想这是什么春菜呀,怎么以两计价,端的是黄金一样金贵。看它一束束整齐地码在摊位上,不大不小,极像新娘手中的捧花。颜色、形状与家乡长在房前屋后,或种在山脚田边的红菜薹很相似。从红菜薹紫红色的叶柄掐下嫩的枝叶,可炒米粉、炒年糕,或猪油清炒热烹食用。红菜薹曾是“金殿玉菜”,在唐朝就进贡给宫廷,如今尚且唾手可得,这肖似红菜薹的香椿竟然要二十元一两,我惊讶地注视着香椿艳丽的花色,难不成是什么灵芝仙草?
一分钱一分货,这是寻常道理,权且买一把试试。循着摊主的好心情,我请教怎么做起来吃,吃货在这方面总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回家洗净焯水捞起冷却,一气呵成,榴红的香椿出水变成草绿色,如贵妃出浴,绿袍加身,散发出阵阵芳香。把它切成碎末与鸡蛋拌炒,是怎么一种感觉呢?一箸入口,难以名状,细细回味,带有撩逗的刺激,又有深沉的抚慰,独特的香气醇厚而芳烈,与人的某种脾性和气质相似,我迅速恋上了这树上的椿芽。
我开始去探询香椿的身世,怪自己孤陋寡闻。香椿树是《山海经》成侯之山的櫄木:“又东五百里,曰成候之山,其上多櫄木”,它应该繁盛于中原。又是庄子《逍遥游》中“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长寿树。香椿芽是唐宋元明清文人墨客笔下与蔓青、荠菜、韭芽、水芹、青蒿、甘菊、茵陈等等一起写进春色里的树上的蔬菜。更是晚清文人康有为的钟爱,他留下“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的诗句。那齿颊留芳,异香满口,吃过的都能感同身受。据说在国宴上,有一道时令开胃菜叫香椿鱼片,鳜鱼切成薄片,鸡蛋清和淀粉调浆,将鱼片表面挂一层簿浆后汆水,与切碎的熟香椿嫩叶同拌,是白绿相间、滑嫩清香的人间至味。
每年冬春交际时,迎春花露出黄色的星星花苞,我便想起香椿,心心念念,只怕擦身而过。有一年,我在呼伦贝尔大草原看到成片的沙葱,席间面对蒙古包汉式餐桌上一大盘沙葱料理,是用来配手抓羊肉,当地人说,这是我们草原上的“菜中灵芝”。我一口羊肉一口沙葱,鲜汁满口,先是一丝丝微辛,而后满口甘甜和芳香,那是离开草原再也吃不到的沙葱呀。
仓央嘉措说“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我是凡夫俗子,做不到这么超脱,沙葱是行走异域的美味,可遇不可求。同样,香椿的头芽,是我对春天的相思,那一把如日方升的芽叶,短而肥壮的芽茎,如台州180多岁东魁杨梅始祖树顶上最紫的果,如西湖明前龙井的一芽一叶,如立冬后的第一口糯米糕头,都是我心头的白月光。
农家人采摘香椿既要赶时令又要赶时点,抢在早晨日出前,这样沾着露水的香椿最鲜嫩。记得梁文道先生在圆桌派讲某前清大儒吃荔枝的轶事,讲究到什么地步,真是令人咋舌。荔枝快熟了,全家总动员,静待成熟那一天。那一天也不是整天去摘,是凌晨5点天没亮,露水刚落,露珠刚结未结时去摘,若露水结在荔枝上就会伤了皮,要掐在荔枝最完美的那一分或那一秒,那一瞬间荔枝颜色最是艳丽生动,口感也是最好。过去儒者,诗词歌赋全才、治囯理政高手,连享用美食也有极高的段位。香椿像极了荔枝,嫩芽始出,披春风沾露水,让味蕾如花绽放,舔一口便知春色几分。
但香椿性格绝决,掐过三茬的香椿开始木质化,梗叶垂垂老矣,香椿芽也从榴红色到深红色再到褐红色,直至粗枝大叶,绝尘而去,一别便是一年。
我沮丧于今年没尝到香椿,错过半生又错过一年,朋友一言点拨,说香椿在不同地方不同纬度和不同海拔发芽的时间都不同,是呀,齐白石不就喜欢吃“雨前香椿雨后笋”吗,北方不也流传“雨前椿芽绿如丝,雨后春芽如木质”的俗语吗,这么说来,谷雨前,我还可以一路向北,追着春天,掐它三茬嫩芽,一解相思之愁。
□叶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