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 数字报纸


a0008版:潮新闻·人文读本

文章导航

暴雨倾城(小说)

  暴雨倾城(小说)

  编者按:这是剧作家海飞新近创作的一篇小说,以享同好。

  海胖天穿着青色的长衫,正在十五奎巷南头的鼓楼里神采飞扬地说书。这儿就是自南宋开始,著名了几百年的候潮门勾栏,每天都上演着杂耍、弹词、评话,以及咿呀小曲。在这样热闹的场景里,他觉得十分孤独,手中的王星记绢扇无力地摇动了几下。他突然看到一场民国二十九年的暴雨急匆匆地从钱塘江上移向鼓楼。那天台下正中的位置,坐着一位戴墨镜穿绸褂的先生,他叫何可以,身子浮肿得像一只发酵过的面粉团,身边跟着两个皮影戏一样的随从。

  海胖天看到雨着急忙慌地赶来,突然像瀑布一样挂在了书场的朱漆雕花木格子窗前,一大片的水汽就飘浮游荡了起来。他的眼皮子不由自主地跳了几下,于是拿起一把紫砂壶,对着壶嘴畅快地喝了一口酒。他酷爱着东浦产的黄酒,说书的时候喝点黄酒,就能把那些故事说得酣畅淋漓,语速张驰有度,语调抑扬顿挫。所以他的紫砂壶从来不是用来喝茶的,而是用来装酒的。在他寒碜的坐落于运河边富义仓那间租来的小屋里,一扇破败得随时都会散架的床板下,整整藏了十八坛东浦黄酒。酒坛上贴一张黄纸,上面是他亲自书写的三个字:苏伶醉。

  多年以后,海胖天仍然能记得那场暴雨倾覆在杭州城时,他刚好说到了南宋年间,临安城的市井闲人陈平安在候潮门勾栏里听说书人海青说书,突然被人错认为是机速房的细作接走……他刚想要举起醒木拍响的时候,一声清脆的枪响先声夺人地回荡在书场里。汪伪特工总部新上任的杭州站站长何可以脑门上多了一个血洞,他的眼镜耷拉下来,整个人像一件松垮的衣服一样,随便地搭在了椅子上。海胖天举起的醒木,就半天没有拍下去。在杂乱无章的人群中,他看到一个烫着波浪头发的女人,只来得及这么急匆匆地瞥了一眼,便被骚乱的人群卷得不知去向。

  海胖天怅然地站在台上,很久以后才想起这个叫安娜的女人,就住在运河边富义仓附近。他们应该都是租客,游手好闲的少爷江枫是他们共同的房东。只不过安娜是住在向阳而干燥的楼上,他住在杂物间隔出来的黑暗得不见天日的小屋里,阴冷潮湿得像是地狱。也就是在那一刻,海胖天认定了,刺客一定是这个叫安娜的不熟的老熟人。

  那天日本宪兵匆匆赶来的时候,书场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海胖天索性坐下来,挑了窗边的一张椅子喝酒。那个姓苏我的宪兵队长,边扯下雪白的手套边向他走来,并且在海胖天面前坐了下来。他们是老熟人了,那是因为苏我喜欢来书场听海胖天说书。他们没有说话,苏我在一只杯子里,倒了一些海胖天紫砂壶里的黄酒,喝了一口后说,这是共产党在锄杀叛徒。

  海胖天说,同我有什么关系?心中想着刚才在台上说了一半却没有说完的《临安决》,那个故事是“临安谍梦”的一部分。南宋的临安皇城,也就是现在的杭州城,杀机四伏,宋金两国的特务出没,曾经在河坊街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刺杀李宝将军案。

  海桑,你在想什么?苏我队长盯着海胖天问。海胖天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被暴雨卷起的水汽,给苏我又倒了一杯酒说,苏我君,你们跑那么远来杭州凑什么热闹。

  苏我队长想也没想地说,军人使命。

  苏我队长又问,海桑的酒,为什么取名叫苏伶醉。

  海胖天就说,同你有什么关系?

  那天他们一直在喝酒,士兵则对所有在场的人员进行盘问。所以在海胖天后来日渐衰老的记忆中,仍然能记得那天一队日本宪兵刺刀上的寒光。海胖天喝得有些摇摇晃晃,最后站起身来走到了台前,猛地一拍醒木,开始对着凌乱的书场说起一段往事来。

  只见那陈平安大摇大摆地走在河坊街上,手中不时地抛起刚刚顺手偷来的那把短刀。短刀的刀柄上镶着玛瑙,很是考究。他顺着河坊街,蹿入十五奎巷,此次是要去候潮门勾栏听说书人海青说书。那天他心下高兴,是因为他刚刚在皮市巷的赌馆里赢了不少银子。没想到他刚刚蹿入十五奎巷,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陈平安回转头,不动声色,说兄台贵干?那边的人皮笑肉不笑地说,跟我走。

  陈平安被扔进一间黑屋,真个是伸手不见五指,后来他面前突然腾地燃起一团火苗。一位清瘦的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说,高先生吉祥。陈平安后来知道,他偷了那把短刀的主人,就叫高津渡,是潜伏金国回临安城领命的南宋细作……年轻人说,有人要刺杀李宝将军,我们必须把这个刺客团伙一网打尽,你有没有信心?

  陈平安说我干什么都有信心,主要看你们给我多少银子。陈平安一边说,一边望着墙上燃着的油灯,他猛然想想,今天是去听海青先生讲书的。于是陈平安沉着脸说,马上把我送往候潮门勾栏,我要去听一场十分重要的说书。不然的话,我一旦生气,后果会很严重。

  年轻人果然被陈平安唬住了,说保护李宝将军的事?……陈平安不急不徐地说,保护李宝将军,缉捕行刺团伙,包在我身上。陈平安突然就觉得自己雄心万丈,但他觉得自己忘了说一件事,于是他又猛喝了一声,给我备一坛酒。

  那天的绍兴黄酒装了一坛,连同陈平安送到了候潮门勾栏,也就是海青在鼓楼的书场。陈平安听海青说书,边听边喝酒,喝到后来就有些神志不清。一直到听书的人全部散去,海青才站到了他的面前,脸色阴沉地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没有酒量,逞什么能。第二句是,给我也来一杯。

  陈平安醉眼朦胧,说你再给我说一段,我想听关云长刮骨疗伤。海青于是坐在他对面,边喝酒边开始说书,说了没有一袋烟的工夫,他突然停了下来,说你为什么要我说关云长。陈平安说,我特别追随关云长,他不仅武功高强,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武财神。海青就说,你为什么要那么贪财。于是陈平安笑了,很久以后,他的笑声停止下来。他十分正式地说,其实不是贪财,我只是想看看假如我有了钱,我还有没有兴趣到机速房去上班……

  那天的雨下得有些忘乎所以。时光已经一寸寸过去,转眼窗口就已经迎来了潮湿的黄昏。苏我队长和海胖天都喝得差不多了,苏我队长大着舌头说,等到战争结束了,我邀请海桑去我的家乡奈良说书。

  海胖天就说,难道那时候奈良人已经能听懂汉语了。

  苏我说,韵律,你说书有韵律。听不听得懂,都不重要了。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响起。海半仙扭过头看向书场的中间。那个看上去二十不到的女孩,像是染了伤风似的,不停地颤抖着。刚才有一个宪兵摸了她,让她难以忍受。她再一次尖叫响起来的时候,那名不耐烦的宪兵小队长,突然掏出手枪在她脑门上开了一枪。鲜血溅到了小队长的脸上,他十分厌恶地掏出一块手帕认真地擦了起来。

  海胖天就盯着苏我说,是不是太过份了?

  苏我笑了,摇着头说,过不过分,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

  苏我接着又说,刚才是枪支走火了。肯定不是故意的。

  苏我队长喝得有些多了,脚步难免有些踉跄。他站起身来,走到死成一团烂泥的何可以身边,踢了他一脚。然后他朝宪兵们一挥手,宪兵像一串蚂蚱一样,跟着摇摇晃晃的他下了楼。苏我觉得在这样一个暴雨倾盆的黄昏里,非常适合想念奈良。他精通中国文化,知道那句“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古诗。那天苏我队长一无所获,但是他无所谓。他觉得宁静祥和的杭州城,似乎也涌动着无数的暗流。至于那个叫何可以的叛徒,苏我队长对此不屑一顾。他想,杭州特工站少了一个站长,上海76号总部随即就能又派一人过来。

  海胖天其实一直站在二楼书场的窗前,望着楼下日本宪兵在大雨中登上一辆军用卡车的场景。车子开走了,冲破了雨阵,然后一切都归于平静。海胖天颓丧地在窗边再次坐下来,对着说书台下面的安娜说,出来。

  那天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安娜从盖在说书台上的那块绿色绒布下面钻了出来,所有的灯光就扑向了她,落满了她的旗袍。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还十分轻地咳嗽了一下,然后走到已经醉醺醺的海胖天身边说,你说书台下面的那坛酒,刚才被我喝掉了一吊子。她和离开的苏我队长一样,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安娜一口气喝完了一杯酒,把酒杯在桌上顿了一下,撸了一把嘴角的酒水说,酒是好酒。什么牌子的?

  海胖天就说,是绍兴东浦产的黄酒,我自己取的名,叫苏伶醉。

  安娜说,为什么叫苏伶醉?

  海胖天说,同你有什么关系?

  安娜就不再说话,她连喝了三杯酒。后来她的目光落在醉眼朦胧的海胖天身上,笑了一下,说我有一个女儿的,叫江小欢。海胖天就说,我晓得的。安娜又说,她十岁了,我和她相依为命。你都看到了,我是干什么的。海胖天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安娜说,我女儿说,你经常在楼下天井里吊嗓子,练说书。海胖天就说,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安娜就又笑了,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领养她?

  安娜又说,都说胖的人善良。

  雨声收起了,安娜也消失在长长的街道上。安娜离开书场之前,海胖天突然莫名其妙地对她说,喂,我的祖上,也是说书的,叫海青。安娜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后来继续往前走去,走到楼梯口就下了楼。

  海胖天索性继续喝酒,喝到夜晚正式来临,他终于想起了一个姓苏的女子,以前是在候潮门书场唱弹词的,后来参加队伍,听说是牺牲了。而海胖天这个三十六岁的老光棍,总是对她念念不忘,于是在酒坛上标上了苏伶醉的酒名。

  这时候一道闪电亮起。海胖天猛然记起,今天惊蛰。隐隐的雷声传了过来,而暴雨再一次从钱塘江上移向了书场的上空。

  在密集的雨声中,他瘫软在那张椅子上,开始用杭州话大声朗诵《满江红》。书场老板和几个伙计慢慢走了过来,围在了他的身边,先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接着和着他的声音,开始齐声朗诵,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雨声掩盖了所有。

  □海飞 著名剧作家


钱江晚报 潮新闻·人文读本 a0008 暴雨倾城(小说) 2023-03-19 钱江晚报2023-03-1900007;钱江晚报2023-03-1900009;钱江晚报2023-03-1900008 2 2023年03月19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