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万工轿”传奇
四十年来,只有她会拆装
刘玉涵
花板
“大花轿,发什么呆呢?”那值堂又叫我,他们演了好一通可算休息了。
我看看他,看看我们之间的玻璃罩,再看看原本跟在我身后的嫁妆们现在正展示在我周围,心想短短百年,变化可真大。
“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我想着虞家大小姐初见我的样子,又想起来往的观众们。“原来人人见我都想坐着我出嫁,现在人们不熟悉花轿,有的欣赏,有的惊叹,还有的人会担心我憋闷。”
“不憋闷么,都没个门帘子。”
“你个值堂要补功课了,我们高等花轿才不用门帘,花板更金贵。租不起全花板花轿的人家,才会去租带帘子的。而且,我才不憋闷!我的花板是透气的,也透光,新娘子还能瞧见外面呢。”
这么一说值堂想了起来:“对了,您是难得的全榫卯结构的八抬大轿,送亲时候还要专门配两名拆轿师傅拆装轿门,以便新娘子出入的!”说罢冲我作了个揖。
搬家
浙博武林馆闭展之后,少了往日的人来人往,日子的计算也变得模糊。
这种感觉在每次搬家的时候都尤为明显。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70多年前,我从上海被运回老家宁波。
我被拆开,分装在十三个有固定木槽的箱子里,离开了上海。那是我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也看不到外面,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送亲。当时心里还在想,新娘子坐在轿椅上出嫁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又期待又忐忑。
我先是在朱老板的老家落了地,不知过了多久又再次动身,最终来到了杭州。后来我知道,是朱老板的家人通过宁波当地的文管会把我捐给了国家,我不再归私人而是归公众所有,每个人都可以来看看我。
在西子湖边,浙江省博物馆里一处名为“文澜阁”的地方,朱家人再次把我组装了起来。从此,我结束了送嫁的职业生涯,进了博物馆的“编制”。
在那之后,我见过很多人,有来做非遗工艺研究的,有做婚俗民俗研究的,也有只为一睹本万工轿风姿的。我慢慢明白,自己的价值不只在于送嫁,那些送嫁的日子成为了一种被称为“历史”的东西,而我是一个重要的记录者和讲述者。作为浙博“镇馆之宝”中最年轻的一辈,我感到很骄傲。
从西湖边的孤山馆区,搬到运河边的武林馆区,这一次,我又要搬去钱塘江边的之江馆区,每一次搬家我都会见证一次博物馆的升级,不由得开始期待我的新家。
小玲
过了一段时日,小玲来到展厅,她戴上了手套,看来是要把我拆开来,为启程做准备了。
小玲就是范珮玲,现在是浙博工艺部的主任,我那些仪仗队朋友就是根据她的《十里红妆——浙东地区民间嫁妆器物研究》书里记载捏成的,我们搬到武林馆区后,和我一起住在“十里红妆——宁绍婚俗中的红妆家具”展厅里。
小玲爱穿旗袍,但是气质和我当年在上海滩见过的姑娘们不一样。以前,许多姑娘都是要等着花轿送嫁,她却是要给花轿拆装,做起了“拆轿师傅”。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没比我送过嫁的新娘子大多少。那是1985年,她刚刚大学毕业,是杭州大学(今浙江大学)博物馆专业的第一届毕业生。作为新人要负责看管展厅,她主动要求看管我所在的展厅。
相识之后,她总是在展厅里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原来以为她只是欣赏木雕人物、玻璃绘画,后来才知道,她同时还在研究我的结构,想着怎么拆掉我,并且思考民俗学更深厚的内容。
小玲和我是老乡,也是宁波人,她的外婆就是十里红妆嫁来的,所以她对我们宁绍婚俗有着自然的亲近感。1986年,她为了调查我们花轿的前世今生,在宁波走访了一个多月,听老一辈讲述当年婚嫁的故事。没多久,她就接连策划了浙江婚俗展览、民俗展览,给更多的观众朋友们讲我们红妆家具的故事。
别看我现在很信任她,她第一次要拆我的时候,我吓坏了,毕竟我年纪不小了,哪里裂一下、劈一下可不得了。那是90年代初,浙博孤山馆区扩建,我这样级别的文物需要收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被拆装过,我心想,本花轿风光一世可别散在这小姑娘手上了,可她却气定神闲得很,理由竟然只是,没有退路。博物馆里,只有她对我最熟悉,这项工作当仁不让。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我可以放心,小玲比我想象得还仔细,小心翼翼地挪动我身上的零部件,把沉重的花板一块块移开。凭着这几年的朝夕相处,她把我完好无损地拆开放好,没有师傅教,全凭自己的观察摸索。直到今天,拆装过三四次,她都没用一张图纸来记录确切的步骤,而是全凭记忆,并且每次都能保证,也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算起来,她比朱老板陪我的时间还要久,已经快四十年了。到今天,她是唯一会对我进行拆装的人。她退休以后我怎么办呢?她相信,只要是有心人,一定肯用心观察研究,有这份心最重要。
重逢
这一次把我拆开,小玲没有很快把我装进我的专属“包厢”里,而是铺开在了展厅的地面上。我没确切数过自己有多少零件,只是一不小心就把四五百平米的展厅空间占满了。
她还带来了一群年轻人,以及许多我没见过的设备,说是要做“3D扫描”。这些年轻人给我的每一个零件都拍了照,扫描存档,每个细节都不放过。原来,除了留作资料研究之外,未来还要用在展览互动上。
在之江馆区的新展厅里,观众们也可以在电子互动屏上尝试拼出一个我,当然,难度会比实际操作小很多啦。
经过养护、包装等一系列工作之后,我才正式动身出发。虽然准备得最早,但是我体量大、零件多,要做得准备工作尤其复杂,只一块轿顶的牌楼就包装了一整天,所以直到7月27日,我才见到新家的样子,不比其他兄弟文物早多少。
在多名工作人员的配合开箱下,小玲再一次把我组装起来,仍然四十来年如一日地沉稳、精准,并且在多人配合下刷新了最快安装纪录,只用了一天时间。
展厅的灯光很亮堂,我所在的展柜也比从前宽敞许多,可以让大家更仔细地观察木雕人物、辨认故事戏曲、感受朱金木雕等传统工艺的魅力和一生相托的婚俗文化。
入住新居,我现在安心等待嫁妆老朋友们陆续到来,也期待着和大家重逢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