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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潮新闻·人文读本

新作《归海》出炉,专访作家张翎——

此生无法摆脱书写故土的欲望

张翎
浙江温州人。代表作有《劳燕》《余震》《金山》等。根据其小说《余震》改编的电影《唐山大地震》,获得包括亚太电影展最佳影片和中国电影百花奖最佳影片在内的多个奖项。小说被译成多国语言。

  新作《归海》出炉,专访作家张翎——

  此生无法摆脱书写故土的欲望

  本报记者 方涛

  在杭州的宝石山上,作家张翎举办了《归海》的新书分享会。

  旅居加拿大三十余年,《归海》是张翎首次使用英汉双语进行写作。张翎说,六年里自己写下了英汉两个版本,所以,节奏也还不算太慢。同时,《归海》也是张翎继《劳燕》之后,“战争的孩子三部曲”的中篇,自然也给人以承上启下的遐想。

  《归海》是有话题的。在宝石山上的分享开始之前,关于新作《归海》的讨论,已犹如一阵风,从北京、上海,一路刮到杭州、温州、宁波。

  《归海》从寓居加拿大的中年女性袁凤的视角出发,探寻其母亲袁春雨的一生。从故土到他乡,再从他乡回归故土,母亲生命的河流千回百转,终于归入大海,她的一生见证了战争灾难中人性的坚韧和力量。小说延续张翎对灾难、创伤及其疗愈等话题的关注。

  翻阅《归海》,让人内心升腾起巨大的疑惑——我们真的了解自己的亲人吗?那些业已发生、秘而不宣的家族往事,也像落入蚌壳的沙砾,折磨着每一个阅读者的好奇心。

  见证了战争和灾难留下的印记

  潮新闻·钱江晚报:您在加拿大曾经做过十七年听力康复师。小说中袁凤的丈夫乔治同样是这个职业。您曾说,在您的职业生涯里,遇到各种从战场下来的退役军人,这是否构成了《归海》的创作灵感?

  张翎:把乔治写成听力康复师,肯定不是巧合。我把我曾经的职业安在乔治身上,这就给我的写作带来了很大的便利——一个作家在写熟悉的生活时,自然会更有底气。书中涉及到那些诊所的场景以及和阿富汗难民阿依莎的交集,写起来很自然,因为那就是我在诊所工作时的日常。当然,乔治的故事和我个人的故事并无交集,他是我虚构的人物,只不过在这个虚构人物身上,我使用了一些真实的细节。

  我做过十七年的听力康复师,在我的病人中,有一部分是退役军人,还有一些是从世界各地涌来的战争难民。我亲眼见证了战争和灾难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印记,他们让我开始思索“创伤”这个话题。

  战争和灾难是事件,是有时间性的,有开始有结束;但灾难带来的后续影响,是事件的“溢出物”,无人能预测它会在一个人身上存留多久。灾难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城市,它的“溢出物”更是可以辐射流淌到世界的任意一个角落。正好有一片,就流到了我的眼皮底下。这些经历带给了我充沛的写作灵感。我偏爱我的母语文化,所以忍不住把自己的观察和思考“移植”到了自己的民族历史中——此生我大概永远也无法摆脱书写故土的欲望。

  当水遇见水,折射出女性的坚韧

  潮新闻·钱江晚报:《归海》这个书名来自丈夫乔治的一次梦境:奔流向海的河流,在他的梦中是复数的……它们相遇、碰撞、粉身碎骨,然后相融,变成一条更大的河流。现实中,《归海》这个书名从何而来?

  张翎:书中乔治的这个梦,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在写英文版《归海》时,文稿早已完成,并进入了编辑阶段,我却迟迟还没有想出合适的书名。编辑催了我数次,我前前后后想了十几个书名,现在回忆起来,每个书名里面都带有“水”的蕴意。有一天早上五点半,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之中,一个书名突然闯进我的脑海。我害怕忘记,从床上跳跃而起,赤脚去找纸和笔,把它记录了下来——这就是后来的书名Where Waters Meet。这件事实在有点诡异,我就忍不住把它写进了书里。

  后来的中文书名《归海》,就是从这个英文书名演绎而来的。《归海》包含着母亲最终魂归故里的蕴意。但英文书名中 Waters是个复数,除了隐喻母亲骨灰的去向,还象征着母女二人沿着不同的水域一路走来所留下的生活轨迹、乔治和菲妮丝两条生命之河的交汇交融等等。

  潮新闻·钱江晚报:从《劳燕》到《归海》,您在创作中都以女性为主角,特别关照了女性对于战争伤痛和耻辱的隐忍,以及她们如水般坚韧的生命力,这是您近年来创作的重点吗?

  张翎:《劳燕》和《归海》都谈到了战争中的女性。对于女性来说,除了承受战争带给每个人的普遍创伤之外,还要蒙受独属于女性的耻辱。这个耻辱除了战争本身强加的,还有社会传统文化偏见所起的作用。这种耻辱往往是无从辩解一生也不能摆脱的。

  在我们传统的战争文学里,女性大多是缺席的。我想把关注点放到这群被忽略的人身上。当然,作为女性作家,写自己的同性,总是更容易产生深刻的同理心的。我的女主人公把生命的气血节省着用,在别人使用情绪的时候,她们使用耐心,她们熬过了各种逆境,是幸存者。我把她们比喻成水,不过不是贾宝玉嘴里那些玉洁冰清的女孩子那样的水,而是流过各种地形的污泥浊水。她们滋养他人,保守自己,是我心目中具有强悍的生命力的人。

  不忘记母亲就是不忘记历史

  潮新闻·钱江晚报:小说中对“母亲”袁春雨这一形象的人物塑像极其深刻。她以最隐忍、最低的姿态熬过战争的创伤,但为了女儿一次次地冒险、爆发。您说,“乱世中只有一种人是不可以死的,那就是母亲”。

  张翎:人类文明最大的敌人之一就是群体的健忘。健忘、缺失反省是人类历史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的重要原因。只要个人不遗忘,就不会有群体的遗忘。

  但是抵抗群体遗忘是一个很大的话题,我只是一个小说家,承担一个如此重大的社会话题,并不是我能够胜任的,我只想尽量认真地把灵感化为可信的故事和人物。我挑选了母亲春雨作为我的主人公。袁凤没有在母亲身后忘记母亲,袁凤沿着母亲留下的蛛丝马迹来探索母亲走过的路。对袁凤来说(可能对我自己来说也是如此),不忘记母亲就是不忘记历史,因为母亲身上携带着一个世纪的历史。

  潮新闻·钱江晚报:温州-多伦多是小说《归海》中乔治与袁凤(菲妮丝)夫妇探索母亲留下谜团的两座城市。熟悉您的读者都知道温州是您的故乡,多伦多则是您生活多年的城市。听说您最近在温州住了一段时间,能谈谈对故乡近年变化的印象吗?

  张翎:变化自然是很大的,每次回到温州,哪怕仅仅才离开几个月,也能感受到很多的不同。不断有新的路面、新的楼群社区、新的旅游景点出现。刚刚熟悉了的店面,再次回来就不见了,又有新的店面出现。朋友们的职位也处在不断的变迁之中。新陈代谢的节奏,比多伦多快了许多倍。新的印象扑面而来,有时感觉应接不暇。

  作为一个小说家,我记忆中的故土是现代化步伐到来之前的那一片老城区。那些活色生香的邻里故事,熙熙攘攘的街音,已经成为我故土记忆的底色。所有后来的变化,让我兴奋,却有些陌生。


钱江晚报 潮新闻·人文读本 a0004 此生无法摆脱书写故土的欲望 2023-12-17 钱江晚报2023-12-1700007;钱江晚报2023-12-1700008;钱江晚报2023-12-1700009;26511069|;26511070| 2 2023年12月17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