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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有暖树

  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太普通了,普通得如同老家青山上的一棵树。他们在深山坞里扎根,向上生长,用一枝一叶吸收着阳光,温暖着子女的一生。

  我的父亲名叫宋长雪,出生在淳安县宋村乡宋村村;我的母亲名叫张早梅,出生在淳安县宋村乡境头村。

  “长雪莽莽,早梅盛开;佳偶天成,百年琴瑟”。这是父母结婚时,族人送的一幅喜轴上的贺辞。现在看来,这句嵌入了父母名字的贺辞,既是长辈的期许,也是父母婚后生活的写照。父母恩爱地过着小日子,就像门前白云溪的水,自然而然地流淌,也自然而然地应对着顽石、险滩的磋磨。

  父母生育了六个小孩,四女两男,我排行老五。为了给我们一个温暖的家,父母动足了脑筋,吃尽了苦头。他们很能干,尤其是农活,干得特别好。村里庄稼长得最好的那些田地,不用说,肯定有我们家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县广泛开展植树造林活动。当时的乡林管员十分看好我父亲的农耕技术,多次找到他,期望父亲领头试育松树苗、杉树苗。

  说实在的,那时农村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庭底子普遍薄弱,大家都在为吃饱饭而发愁,除了种庄稼糊口,根本不敢种经济作物。更何况,培育树苗要从播种种子开始,不仅对土地的肥沃度有很高要求,而且还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培管。即使如此,稍有疏忽,终究还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宋村山薄水瘦,良田极少,像样点的旱地也不多。拿口粮田去种树苗,几乎没人愿意。父亲胆子很大,在多次和母亲商量之后,成为了全乡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然而当日子越来越明亮时,由于父亲常年忘我劳作,最终不幸积劳成疾,病逝于一九八七年八月,年仅五十虚岁。

  父亲出殡那天,天降暴雨,雨水和泪水模糊了一切,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觉得那天的一切都是模糊和不真实的。那年我只有十四岁。母亲也因父亲的早逝生了一场重病,历经许久她才从痛苦中摆脱出来,后毅然决然地带着我们继续负重前行。

  “明年我们家就会好起来的。”父亲去世后,每年春节,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母亲都会反复念叨这句话。

  母亲嫁给父亲时,家里只有一间分给父亲的小房子,一年又一年的添丁加女,房子越来越拥挤了。

  一九八五年初,父母开始着手做新屋。筑屋用的柱子、椽子、门窗木料都要到村前村后的高山上去伐下背来。村里有一句老话叫“望山跑死马”,父母硬是带着三个姐姐和几个帮工,天天起早摸黑,上山伐树背树,一干就是大半年。

  母亲砍柴是一把好手,父亲去世后,母亲肩膀上的那根柴扠压得她个子更矮了。

  有一次,母亲与往常一样砍了担柴回家,半路上不慎跌了一跤,她还强忍着痛把柴挑回家。在床上躺了两三天,又忍痛起床打理家务,张罗一家人的饭菜。

  就是这次意外,母亲背脊椎骨开裂,未得及时治疗加之长年的负重辛劳,病痛缠绕了母亲的余生。

  父亲识字很少,母亲目不识丁,但他们对子女教育的重视度是“超时代”的。

  一九八六年,四姐考上了淳安县二中职高班。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女生很少有机会去读高中的。母亲特意坐船去了一趟老排岭,陪四姐去学校报到、缴学费,并请托在职高教书的同村乡邻关照。

  刚读了一年,父亲离世了,四姐想退学回家帮忙,但母亲坚决不同意。四姐学的是裁缝,高中毕业后母亲又给她寻了两个裁缝师傅让她继续跟着学,直到完全出师。

  我当年高考失利,母亲听说以前的一位熟人在淳中任职,就开始浸豆,做豆腐,忙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天还灰蒙蒙的,我们母子俩带上陈猪腿、豆腐等就赶路坐船去了排岭,经过多次问路寻找才见上面,数度求情,感动了这位老师,介绍我去淳中复习班。

 在淳中复习期间,母亲和姐姐种桑养蚕,种苞芦种番薯,还到村后山顶上去开荒种粮,解决了我学习的全部费用,且硬是不欠别人一分钱。

  在整个高中,我的伙食算很不错的,每周都能吃上家人们省下的火腿肉、豆腐干;有时母亲怕我吃腻了,还偶尔给我换一些鱼干吃。那时候的同学大多数是吃梅干菜和酱。现在有时候同学聚在一起,聊起往事,还会说我家的菜真好吃。

 我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后,母亲时常对我说: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别人的东西不要贪,公家的东西不要占;人的一辈子永远不要忘记学本事,做人要善良、有硬气、行得正,农村里出去的,更要懂得老百姓的苦等等,没有高深的言辞,却有最朴实的人生哲理。虽然母亲去世至今十二年了,但是母亲的谆谆教诲我一直铭记在心,在二十多年财税生涯里,母亲的殷切期望一直是指引的明灯,前行的动力。

  儿子女儿都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了,母亲却病了,从县医院到市医院再到省医院辗转医治,终究还是走到了生命的边缘。

  母亲要走了,我总有一种感应:我不到她跟前,她一定会等我。事实果真如此。

  临终前,母亲还在宽慰我:“怪我自己这个病生得不好,你们己经尽力了,这是命,千万不要难过……”

  我能不难过吗?

  我工作数年后,在县城买了新房子,可母亲一脚都没有踏进过新房的门。她身体不太好,多次叫她来县城小住,她总是推脱说家里走不开。其实我心里清楚,父亲去世后,母亲是多么希望看到我走出农村,在县城安家。可惜,现在她永远到不了我的新家了。这,成了我一生的懊恼和伤痛!

  父亲母亲用其短暂的一生长成一棵大树,一棵为我们遮风避雨、倾注无限温暖的大树——从儿时至中年,从深山坞里的家园到如今我们兄弟姐妹各家的灯火,父母亲的爱意从未消失,就像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会一直传递下去。


钱江晚报 潮新闻·人文读本 a0007 青山有暖树 2024-02-04 钱江晚报2024-02-0400007 2 2024年02月04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