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
1·《生死疲劳》壮阔、浑浊、激流汹涌。它不完美,如同生活般不完美,我想我能挑出它的一百个缺点,但是我认为,它仍然是、而且可能恰恰因此是一条生气沛然的大河。
2·《生死疲劳》是关于历史的书、关于人与土地的书、关于生与死的书、关于苦难与慈悲的书,也是关于白昼和夜晚的书。白昼中的一切属于人和历史,但在夜晚,世人皆睡而万物醒来,万物不再属于人,它们属于自己,土地在月光下恢复灵性——这是蒲松龄的看法,也是莫言的看法,《生死疲劳》那些最为华美天花乱坠的段落几乎都是流淌于月光之中,那个名叫蓝脸的农民孤独地走进夜晚,在月光照耀下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战争:成为唯一的单干户,守护着他的土地,对抗历史和白昼,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战斗到七十年代。
3·《生死疲劳》从1950年写起,总体性地讲述中国乡村五十年的历史、五十年百感交集的复杂经验。人与土地的关系是乡村历史和生活的内在机枢。
土地曾经是古老中国的意义中心,是世界的起点和归宿,莫言知道这个中心已经瓦解,他怀抱颓败的土地,他决意对土地做出重述,把它放回中心,看着它在历史中渐渐荒废,让它在荒废中重新庄严、雄辩、令人敬畏。
宏大复杂的精神历程由此展开——
4·一个冤屈的厉鬼在大地上游荡——古老中国的民间想象中,大地的夜晚总是游荡着这样不散的魂魄。轮回是陈旧而顽强的东方想象,在中国古典小说和民间戏剧中,它是一个基本的世界模式,时间与世界如轮回转,循环往复,一切不会消失,一切皆会重来,就如大地生生不息。
这只车轮在现代之初即遭废弃,被笔直的公路所取代,中国人现在对世界的主流想象来自西方,不是圆,而是直线:堕落-救赎或者愚昧-启蒙或者落后-进步。莫言作为艺术家的志向不在于判断车轮正确还是公路正确,他只是意识到,那种向着什么地方前进的公路式的图景无法综合、贴切、自洽地表达中国人的经验。
5·《生死疲劳》又是一部关于记忆与遗忘的书。为什么记忆又为什么遗忘?因为《生死疲劳》吞吐着巨大的疲劳:中国人庞杂喧哗百感交集的经验,因为疲劳,这部书始终在寻求安宁——它有一种终极志向,把这一切安放在某个地方,让它们尊严、宁息。
6·《生死疲劳》是向着中国古典小说和民间叙事之伟大传统的致敬之书,是小说艺术精神的一次“认祖归宗”。它的叙事结构异常复杂,三个叙事者,大头儿是巫一般全知的说书者,通天彻地;蓝解放是常人,是日常经验水平上的有限视角;而小说中的“莫言”是个“知识分子”,没他什么事,但是瞎起哄,到处提供似是而非的阐释,又像一个插科打诨的丑角。
7·《从根本上看,人是在承受、分担和体现世界的命运,人物带着他的整个世界行动和生死。《红楼梦》、《金瓶梅》、《水浒》、《三国》皆是如此,说书人的无情与慈悲,他的宏大与庄严,他对时间和命运的领会一概由此发端。这是古典小说久被遗忘的根本精神,而《生死疲劳》让我们重新记起那长河落日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