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的阳台上望出去,近处是楼房,远处是楼房,更远处还是楼房。
从我父母亲新搬的家望出去,一望无际的,是乍浦的海。这一带的海水大都带点黄,阳光里,是一种温润而厚道的波光。
这个新家是我亲手给他们挑选的。时间是前年的冬至。父母亲在分离了18年之后,终于合住在了一起。那天我和先生行色匆匆,把他们的东西合在一起,当天就回了杭州。
思绪不由回到了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冬日,正在上课的我被老师叫出了教室。母亲单位有人来,在等我。“去吧”,年轻的女老师在我肩头轻轻地一按,那一按,也许我们都没意识到,我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了。
是夜,外公执着我的手带我回到母亲住过的家。我的头挨着姨母的脚后跟,睁着眼睛,过了半宿才睡着。
渐渐地,和父亲有了隔阂。我走不进父亲的新生活,父亲也走不进我的心灵。每年清明,我跟着姨母、舅舅去看望母亲,姨母说的都是同一句话:“大姐,你保佑女儿争气,考上大学。”
考上大学,距家数百里之外。那时候装电话的人家不多,最流行的通讯方式还是写信。父亲的信一封封飞到我的身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给我寄来《新民晚报》一个整版的报道,关于大学生恋人临毕业前劳燕分飞的现实。这就是父亲的奇特,不着一字,任你领悟。
毕业了,就业了,结婚了,生子了。
时光催人熟。我不再酸楚母亲的过早放手造就我的境遇,我遗憾的是不能让母亲享受今天的美好生活;我不再抱怨父亲当年心生旁骛对我照顾不周,毕竟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并且无法保证这种选择是否正确。
时光催人老。但父亲却在光阴里回归了慈爱和亲情。那一年,我回老家坐月子,父亲是老派的文人作风,不进我的房间,就在客厅里和我交流。“我是没有精力教他了,你多费心吧。他肯定聪明的。要用心啊。”这就是父亲对于外孙最后的关照和寄寓。这话,我愿意相信。学过教育学的父亲当年对我执行的一直是赏识教育,他擅画、擅诗、擅棋,精研植物图谱、甚至能亲自动手给我制作万花筒和潜水镜,人生的技能和对于下一代倾注的心血,我及他不到一半。
他的过世突如其来。当我们的车深夜向老家疾驰,我忍不住让师傅把空调关了,把车窗打开。江南夏夜郁闷的空气,缠人的湿热,就像这苦乐参半的人生一样,无迹可寻,也无法摆脱。
父亲的骨灰,在殡仪馆一直寄放了一年多。
那个冬至,天气晴朗,乍浦的海,照旧折射着一种让人心定的波光。先生里里外外地忙着,深怕我受不起。但我坚持着自己给母亲换一个新的骨灰盒。取出那个红色的锦囊,我触摸到了母亲18年来未消逝过的体温。幸福就在此刻涅槃。
今年清明,我有事回不了海边的家。于是在杭州的家里设了个小小的供台。小小的儿子,也已会像模像样地磕头祈求“外公外婆保佑我们全家幸福平安。”
但人生的刺痛,还是常常会在我上完夜班后的深夜里,偷偷地袭来。当遇到挫折困难的时候,当彷徨忧伤无法排解的时候,当不忍让已劳累困顿的先生平添烦恼的时候,我多么渴望回到那个大海边的家,搂住双亲的膝头,好好地聊一聊,开心地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