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得一手好菜。
她做得最多的一道菜是苦瓜。
夏天来临,她每天都在下班的路上买两个苦瓜回家。不多不少,只两个,一般大小粗细。不论贵贱,只两个,从第一批苦瓜上市到最后一批苦瓜告别季节。
她一个人住。在城市的边缘地带租一间小小的平房。一个大杂院。周围邻居是一群卖菜的贩夫走卒。
每到傍晚,大杂院里就会听到各种不同的锅吱吱地响,各种不同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住在大杂院里的大多是夫妇。她只是一个人,而她每天晚上都和他们一样工工整整地忙碌着。她虽然每天都做苦瓜,却从不在一周的二天内重复一种口味。她能把苦瓜做出各种不同的样式来。热炒、凉拌、用鸡蛋摊成羹、加荷叶丝煲成翠翠绿绿的清汤,有时她还用新鲜的果汁和淀粉把它们做成凉丝丝又润又滑的苦瓜果冻,在炎炎的盛夏吃起来爽爽的,带点芬芳的果香又带着回味的清苦。
那么多品种的菜蔬,她却只选择苦瓜一种。就算每天都变着花样调昧,但常吃常做,总还是会厌吧。她做苦瓜时总是那么温和地微笑着,似乎永远没有厌倦的时候。
七月初七,天上的牛郎会织女。照例是满天的阴郁和飘零的细雨。那天,她破例买回了一大袋的苦瓜,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全部是绿的。
我以为会有客人来,有朋友或情人来,陪她一起分享那道苦瓜宴。然而十二点多了,大杂院的大门都上了锁,卖菜的夫妇们都入睡了,她的小屋里,依然没有一声陌生的言语。
窗开着,门开着,灯亮着,满桌子的菜寂寞地凉着。 她喝醉了。“苦瓜是可以清热去火的,对你的胃会很有好处。来吧,喝点汤,你就不会牙痛了,那是内火引起的,对了,还有果冻,你爱吃吗?今天我特意做了香芋味的……”
我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屋子里除了她的影子没有别人。满桌子的菜没有一样是动过筷子的,碧莹莹的酒瓶子干净地空着。“你说你今天会回来的,我在等你,死小子,你怎么还不回来呢?你说你要吃一辈子我做的苦瓜的,你怎么不吃了,我做得不好吗?死小子,你老是气我……你……”
后来我知道,那个“死小子”是和她一起来这个城市打工的同乡。她家贫辍学了,他高考落榜了,两人一起来到这个城市寻找理想的再生。她去念了成人大专,而他则给一个个体户开起了货车,供她读书,供两个人的生活。他说,你脑子比我聪明,你先上吧,等你毕业了找到份体面的工作,然后你赚钱养我……跑运输很苦很脏又很累,他的肝不好,在驾驶室里烤着,在外面风吹日晒了一天,回家就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她知道苦瓜清热去火,就每天都做味苦瓜给他。
那天是七月初五,他要随车去外省跑一趟长途。临走时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我初七就回来了。她说你要早点回来啊,我们好一起赏星星,七月初七是中国的情人节。他轻轻刮了一下她的脸说,放心,我会的。我还要等着吃你做的苦瓜呢,我要吃一辈子的,我怎么能不回来呢。
于是七月初七,她就做好了满桌子的苦瓜在家里殷切地等他。等啊等,从傍晚等到天黑等到星星都看不清天都亮了,她只等来了一个电话:“下暴雨山路滑坡,他的车超载翻沟里去了……”
于是我知道了她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苦瓜,那么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种口味,那么殷切而又绝望地坐在七夕的桌前等待。
故事讲到这里,我不知道是不是就该结束了。因为这故事已经很完整,而且煽情。我相信会赚得很多痴女少男的眼泪。
然而,我的手指却停不住想要往下敲。事实是——当我把这个故事刚刚写完的时候我又听到了关于它的另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说那个女人在说谎。她在用纯情的虚荣和矫情的伎俩掩盖她卑劣的无能和不可救药的愚蠢。
事实上是,她和一个男人同居了二年,而她每天只会做一样菜,就是苦瓜。最后的问话是那个男人终于在一天早晨忍无可忍地问她,你除了苦瓜还会不会做点别的?女人傻傻地望着他说苦瓜不好吗?它可是清热去火的……男人说去你妈的苦瓜清热去火吧,我受够了你这种苦瓜似的脸和这种苦瓜式的生活……男人转身踢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男人和女人是从乡下一起来这个城市给一家鞋厂老板打工的,女人在车间里做事,而男人给老板开车。老板就是那农民村里拥有出租屋最多的一个“不动产开发商”。老板是一个徐娘半老的寡妇。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拍拖。那男人因为女人做的一道苦瓜很好吃而喜欢上了那个女人。他真的很喜欢她,很爱她,嗯……就像老鼠爱大米。不过人的口味并不是专一的,就像老鼠虽然爱大米,但不能保证老鼠不爱肉或其它的什么东东。你看我的家里被老鼠啃过的东东有很多,这就证明老鼠绝不仅是爱一种大米。人当然比老鼠高级多了。
问题出在他有一天不再喜欢苦瓜了,或者说他对苦瓜已经研究透了。他提出要换一种口味。而那个女人不同意换,她喜欢苦瓜,并且很坚持。坚持并不是缺点,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美德,何况她坚持的只是一种菜,并且苦瓜无论在食用价值还是药用价值上都算一只绩优股。
他想换一种口味吃饭了,因为他需要新鲜;而她不想换,她需要一种功能。两个人在苦瓜的问题上有了分歧并最终无法取得调和,于是两个人就分手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
我说为什么那个女人一定要坚持苦瓜呢?如果她能把一道苦瓜做得如此精致,那她一定也能把别的菜做得很出色。还有那个男人,他爱的应该是那个女人而不是苦瓜,一个女人能把一道平凡的苦瓜做出那么多花样,那至少说明她是一个很懂生活很会生活的女人。
我说生活就像苦瓜,原本的滋味就是有点苦的,把生活调济得丰富多彩不仅仅需要油盐糖醋麻油胡椒粉,还需要一份匠心。那个女人,她在用心地爱用心地生活,他为什么仅仅因为一道苦瓜就选择了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