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阳光灿烂。学校小小的操场上,小草透过一方方青石板中间的空隙,正在努力地生根发芽。青石板上布满被雨水击打出来的小坑,仿佛满院子的一张张老脸,躺在阳光下平静地享受着那一阵又一阵袭来的温暖。
我们的语文老师在教室里为我们读一首革命诗谣:“一个声音高叫着,出来吧,给你自由。”声音干净,没有烟酒的杂质。和着院子里的明净的阳光,生机勃勃的青草,还有从远处吹来的和煦的风,让人感到,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午后啊,宁静,安祥,慵懒,甜蜜。
然而也就一下子,宁静被打破了。
一个粗糙的女高音在操场中间响起,仿佛是闷雷,滚过宁静的校园,在教室里炸开了。
“杨,你给我滚出来!”
杨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惊愕地站在教室中间,谛听着恶梦一样纠缠着他的声音从栅栏外边传来。他的脸孔开始发红,最后红到了脖子根。他的悠闲,慢慢地被那狮吼般的声音吞噬,最后只剩下尴尬、可怜,和小小的愤怒。
“一个声音高叫着,出来吧,给你自由。”出去吧,不一定有着自由。
那个女人是杨的妻子。乡村杂货店令人生畏的女老板,我们敬而远之的师母。她常常会到学校来,咒骂她的丈夫,语言丰富多彩,远比我们的语文老师——她的丈夫表达得生动活泼。那些引发她一腔恶气的往往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小到现在的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程度。
我们的杨老师就那么红着脸站着,一句话也没有,依稀一个被人剥光衣服的示众者,裸露在我们的面前,有点无地自容。
我们看着他的脸色终于由浅红变成了猪肝红,最后变成草青色。我们期待着他石破天惊的爆发,“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我们念叨着他课外让我们背诵的句子,期待他以自己的言行来诠释这句话的真谛。但终于,他和以往一样归于沉寂。他的懦弱让我们深恶痛绝。我们曾经常常在放学后经过他家门口,趁他老婆不注意,甩进一只青蛙或者一只丑陋的蛤蟆,或者是一条腐烂的蛇。我们希望借此打击那个恶婆娘的嚣张气焰。但杨老师总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没有抗争,没有反抗地继续自己的生活。甚至对我们经常性的恶作剧也不敢支持。
我那时候沉痛不已。我觉得他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他应该有安静的生活,应该有恬静的充满欢乐的家庭,妻如玉,女儿如花,应该有许多许多属于自己未来生活的可能。
很多年后,我与杨老师成了同事。他似乎依旧是那么懦弱,被妻子吆来喝去。他还喝酒,抽烟。生活给他的改变是带给他一身的暮气。而我曾经的想象一点都没有发生。生活的无限性,给他的启示是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日复一日的重复,是终于在现实前面跌落的不实际的幻想。对他而言,甚至连幻想都没有。
有一天,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我们一起喝了点酒。他突然对我敞开肺腑,他说,他知道在我眼里,他的生活一塌糊涂。但是,他自己不这么认为。他看着诧异不已的我接着说:“老婆脾气不好不是天大的罪。我的幸福别人是不知晓的。我生性怯懦,幸亏有这么个慓悍的妻子忙里忙外。现在更好了,孩子考上了大学。没有她的操劳,我现在这种闲来几口酒的滋润生活,简直是不能想象的。”
我突然意识到,别人的生活,真是外人难以揣测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