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实在饿得狠了,跑到厨房。拉开冰箱门,看见并无现成食物。复回书房,透过玻璃窗向东方看去,夜色已经变得轻浅起来。待要去睡,颇不甘心:醒时万一又不是饭点儿,岂不是还要挨饿!
于是轻声轻气地下厨煎荷包蛋。蛋是好蛋——本鸡蛋,个头小小的,放在灶台上滴溜转;油也是好油,看去色泽清澈,使人不起腻心。然而厨子委实不是好厨子,两个蛋,在锅沿上敲壳的时候已把蛋黄弄破了,可惜便吃不到我最爱的流质蛋黄。
过去,家里最擅煎荷包蛋炒蛋炒饭煮清汤的都是我,那时父母偶然不回来,我总是很有兴致操练这些简单快捷的食物,并且终于驾轻就熟。也有时候,家人不愿做菜,就炒一锅饭,由我拿一个长柄锅步行十分钟去店里买几个炒菜回来。彼时我食性粗犷,每每爱吃炒腰花、炒肚片。这恶趣味如今虽已渐渐收敛,然而对于配菜用的青椒红椒,真是多年不能忘情。炒菜火气生猛,油光闪亮,青红椒点缀其间不惟如压酒吴姬之侍咸阳游侠,更兼爽口清脆,使人不觉间便除了油腻之气。
我幼时和爷爷奶奶住,吃饭由奶奶照管。二老都是北人,平日桌上常见的不是馒头便是花卷。然而我是不吃“淡”食的,虽也被哄着咽过几口,终不免觉得很无趣——用后来在书上看到的话说,大概就是“淡出鸟来”,当然,那时我还是留着齐耳童发的纯真小孩,远不知道这些诨话。不过我终究是沾染了些许北人习性,打小吃了不少饺子、包子之类。特别不能忘怀的是小米稀饭加肉饼,前几天饭桌上又念叨这饭食,奶奶心疼了,连说“过几日再做一回”。
北方人即使吃米饭炒菜,也和南边不同,味道重些。我爸想必自小浸淫此间,厨房诸事多得其母指点。不过他真是当得起出蓝二字,常常做出令人发指的事来。譬如他做的蛋炒饭,一律可以改名为酱油炒饭;肉饼呢,也咸得只能囫囵吞之。我稍长跟父母呆在一起之后,口味便被此公调教得越来越左。眼见就要走火入魔,辜负从小住江南的天时地利了,他恰被调离杭州,到海边工作。
家里只剩下我娘和我。她生长于此,自是钟情粗茶淡饭的。那时我不过四年级,我妈重行施教,两三年间我就完成了粗放向集约的转变,并且深刻地体会了南方小菜的好处。于是爱吃黑木耳、丝瓜、青菜、番茄、豆腐、鱼丸,一直不再变节。因为去奶奶那里的机会少了,很久不曾吃到小时喜欢的面食。但时有家庭聚会,只要叔叔撒娇曰想吃饺子,奶奶还是一定照做。只是不再有机会在全家都吃饺子的时候,独享她老人家留了馅儿特地为我包的几个小笼包。即使吃到了,想必也得不到小时候那种格外满足的心情了吧。
去年暑假去西安,伯伯姑姑们感慨:这丫头什么都吃,真好养!我在西安啃羊腿、嚼肉馍、吞凉皮、吃羊肉串,沾沾自喜,颇以为这般放开了吃,这生命正是鲜活有力。那时我确乎忘记了高三时的某一天,我那亲爱的妈妈带着被医生判了重刑的我,好生吃了一顿鲈鱼、芥兰、榴莲酥、花生冰激凌。人生失落与自在转换得实在太快,而这些寻常动人的食物体贴亲切,并不因事因情而令人失去温暖的小幸福。